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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宇之上有七星如斗,悬于太微北境,主四时。七星名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天枢者居斗首,为天。
太史府的屋顶上,尹皋捧着他的星盘把这七颗星星的名字一个个地印入我的脑海。那时我笑着戏言,我说,它们不过是天帝勺酒的酒匙。尹皋一脸郑重地反驳我,他说,它不是天帝的酒匙,它是天帝的车。每年伊始,天帝便驾着它由东方出发穿过浩瀚的星空。车行不止,人间才有了四季。
于是,我便问,那天枢是什么?尹皋指着斗首的一颗明星道,天枢是帝车上指路的灯,夜空清朗时,你才能看到它桔红色的光。
天枢是星辰的名字,天枢各部以八卦命名。赵鞅笃信占星演卦之术,他甚至以星官之名为自己的贴身侍卫命名。明夷是天枢离卦的主事,又是伯鲁的密友。这几点加在一起让我很难不怀疑天枢和赵家的关系。而此后,无论是无恤兽面公子的身份,还是于安离奇的身世,所有的线索都让我更加确信天枢与赵氏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既然天枢是赵氏收集情报、聚敛财富、训练家臣的地方,那么天枢的主上是谁?那个当初穿着鹿皮翘头履,坐在珠帘之后的人会是谁?我曾经怀疑过赵鞅,怀疑过无恤,可我从没想过,他会是伯鲁,那个会在院子里养虎养猪的伯鲁。
“天枢的主上真的不是卿相,而是伯鲁?”我盯着明夷不死心地问道。
“天枢的主上一直都是他。”明夷轻飘飘丢下一句话便提着他长可曳地的衣摆,转身爬上了湖岸边长满细叶草的缓坡。
“自作聪明了那么多年,原来我才是这个世上最傻最呆的人。”我低头讪笑一声,紧跟着明夷爬上了草坡。
午后的秋阳暖暖地悬挂在晴朗如洗的天空中,山前的一片草地被阳光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那座爬满青藤的石屋前,一个白衣迎风的男子正踮着脚,漾着笑,用力地朝我挥舞着他苍白削瘦的手臂。
我驻足,眺望,我在心里问自己:他真的是天枢的主人吗?他还是我记忆中的伯鲁吗?一年未见,他的病好了吗?
“快进屋——不要吹风——”我抬起双手放在嘴边冲远处的人大喊了一声,微凉的湖风将我的声音瞬间吹散,石屋前的人往前跑了两步,轻跳着把手挥得更用力了。
他,还是他啊……
我放下双手,笑容不自觉间已经爬上了嘴角。
“快走吧,他病里瘦得厉害,再过一会儿可要被风吹走了。”明夷在我背后轻推了一把,抱着怀里的雏菊朝伯鲁飞奔而去。
“等等我!”我跟上明夷的脚步一路急奔到了伯鲁身前。
“你不该出来的吹风的。”我喘着大气看着眼前清瘦俊朗的男子。
“我知道……”伯鲁微笑着,高高隆起的颧骨上有一层异样的红潮。他真的瘦得好厉害,他现在的样子比我第一次在秦国遇见他时更糟糕了……
“一年多了,你的病还没好吗?”我喘匀了气,伸手搭上伯鲁的手脉。
伯鲁笑着翻转手背抓住了我的手:“我没事,老毛病,都习惯了。快,快进屋吧!黑子已经劈柴烧水去了,我这儿留了一盒蜀国来的芳荼就等着哪天你来了煮给我尝尝呢!”伯鲁拉着我往屋里走,我跟在他身后狐疑道:“等我来?你们早就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我们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明夷经过我身旁,侧过脑袋在我耳边轻语了一句,“瞧,我早说过了,有了天枢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的事……”
“明夷!”伯鲁瞪大了眼睛看着明夷,明夷挑了挑眉,笑着扭过头伸手将怀里的雏菊插进了墙上一只敞口的水罐。
“阿拾,天枢的事……他都告诉你了?”伯鲁转头看向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知道这时候该同“天枢的主上”说些什么。
“你也不能怪我多嘴,和这丫头说话太累人,我如果不提前告诉她,你哪有那份好气力陪她耗下去。”明夷扶着伯鲁在靠窗的矮几旁坐下,又用布帕垫着手往伯鲁身旁的小圆炉里添了两块新木炭,“反正她刚才已经答应我要回天枢了,你现在就不用费心再同她多说什么了。说话太多,终归伤元气。”
“阿拾,对不起,他这人……”伯鲁被明夷这么一说,两颊的红潮更浓了。
“明夷说的没错。”我接过伯鲁的话,微笑道,“我这人心思重又难缠,天枢的事如果换成你来说,一准要被我耗去半条命。不过,我是真没想到,那日坐在珠帘背后的人居然是你。”
“对不起,天枢的事我之前一直瞒着你。”伯鲁看着我一脸歉疚。
“呵,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撇着嘴自嘲道,“我当初劝你养猪养虎不如养士的时候,你肯定在心里笑话我了吧?笑我一个小丫头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要天枢的主上多养几个勇士护身。事实上,我这辈子都没法知道你在天枢养了多少能士吧!”
“不,我没有笑话你。”伯鲁微笑着摇头,他温暖的视线越过我的眼睛轻轻地落在了我头顶的木笄上,“想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没及笄的女娃天天散着一头长发和无恤一起跑东跑西。可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却比我更了解卿父的苦心,养猪养虎不如养士,天枢就是卿父为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养的‘士’。”
“天枢是卿相为你而建的?”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了起来。
“嗯,我虽是赵氏的宗子但以我这样的资质根本不可能挑起氏族的重担。卿父是早就看清了这一点,才兴建了天枢。他希望天枢的主事可以成为我的家臣,他希望我可以通过掌管天枢继而学会如何掌管赵氏。可惜啊,再好的工匠也雕不好一块朽木。”伯鲁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徐徐叹道,“这么多年,我把天枢丢给了五音和明夷,又把卿父交待的差事统统丢给了红云儿,自己倒心安理得地养了一院子的老虎、豚猪。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道理,我却不知道,该被笑话的那个人是我。”伯鲁见到我之后脸上一直挂着笑,可当他说完这最后一句话时,我却在他的笑容里看到了一抹化不开的苦涩,“阿拾,你说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糟糕的儿子,更糟糕的兄长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看着伯鲁的眼睛恳言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儿子,最好的兄长。如果没有你,当年的小马奴即便活下来也成不了今天的赵无恤。是你成就了他,而他会替卿相、替你守护好你们的家族。”
“那你会替我守护好他吗?”伯鲁冰凉的手指轻轻地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心中一颤,讷讷地把手从伯鲁手中抽了出来:“我不知道……他也许不需要别人的守护。有的人生来就注定了要一个人站在最高最冷的地方,别人的存在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负担。”
“你是这样想的?”伯鲁闻言一脸愕然。
“借口。”坐在一旁久未出声的明夷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起身站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因为秦国的那位伍将军吧?”
“无恤是这样告诉你们的?这样的谎话他也会信……”我心中酸楚,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气愤不屑的模样,“这事与将军无关。我走,只是因为我想让事情变得容易些。事实上,现在他过得很好,赵家的一切也都很顺利,不是吗?”
“你错了,他过得很不好,因为你在他最幸福的时候抛弃了他,你在他最软弱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抛弃了他。阿拾,他恨透了你,他恨你因为伍封舍弃了他。”伯鲁紧蹙着双眉叹息道。
“我没有!我没有舍弃他,是他舍弃了我!我在宋国等了他二百多天,他从来没有来找我。”我忍不住冲着伯鲁大声嚷道。
“他去了!阿拾,他去找你了……”
“是啊,他来了,带着他的新妇搬空了我的酒窖,然后扔给我一箱冷冰冰的珠玉。”我回想起自己当晚躲在窗后看到的一切,泪水顷刻间盈满了眼眶。
“他回到新绛城后没多久就去宋国找你了。他知道你做了扶苏馆的酒娘,他知道你就住在馆后的酒园里。他在宋国守了你半月,他甚至杀了好几个妄图在夜里翻墙欺辱你的男人。二百多个夜晚,你难道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女人独居在酒园里,却从来没有醉汉闯进你的房门,爬上你的床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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