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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方世民用颤抖的手写完“柔进而上行,得中而应刚”这十个字的时候,心情是无比忐忑的。
原因无他,刚才他实在是太过于紧张了,所以写出来的字……应该说还算马马虎虎,但比他往日的水平差了不少,并不是他的正常发挥。
其实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方世民之所以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后,还在刻苦自学,就是还想有朝一日能够走出方家村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机会,而且是直接安排一份不错的工作,方世民若是不紧张那才叫不正常,他渴望得到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也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
但方世民此时并不知道的是,族长方振文扫了方世民写的对联一眼后,却是暗自摇头不已。
而方杰瞥了对方的字体一眼后,同样也在暗自摇头。
除了觉得方世民的书法水平还有待提高之外,方杰主要是纠结于自己接下来该如何放水,但又不至于太过一鸣惊人而耽误方世民的前程,毕竟要写出比对方好的书法简直太容易了,但写出比对方差但又差不到哪去的字,那就让人有点头大了。
方杰注意到,方世民所写的是正楷书法,而众所周知的是,楷体字的特点是有棱有角,工整舒展,方方正正,稳稳当当,易于辨认,所谓字如其人,单看对方写出的这几个字而不看对方的八字,方杰便能基本上确定对方的品行端正,乃厚德之才!
当然,人品不人品的,现在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个水,到底该如何放?
一边思量着,方杰一边到桌前,慢吞吞地将一张联纸铺开,然后右手拿起毛笔,慢条斯理地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水,又斜眼瞟了两眼方世民已经写好的正放在一旁风干的对联后,心中这才有了计较。
只见其当即深吸一口气,挥笔在纸上“唰唰唰唰”极为快速地写出了一列五个字,然后左手迅速换了一张联纸的同时,右手执笔闪电般地蘸了蘸墨水再次收回,又一气呵成般地一连写下了剩下的五个字!
花了不到十秒钟把对联写成后,方杰将毛笔往笔筒里轻轻一扔,然后回头朝方振文点头笑了笑,便在方振文和所有人的不可思议和目瞪口呆中走下台阶,施施然地站在了方万兴的身边。
后者表情呆滞了两秒钟后,有些不太敢相信地问道:“儿子,你……这……这就写完了?”
见方杰点了点头,方万兴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依方万兴所想,方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十个字的对联写成了,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甚至,他怀疑方杰根本就是在上面胡写乱画了一通,因为即便是用钢笔写字,都未必能写这么快,何况方杰用的还是毛笔,如果这么快写出来的字还能算是书法的话,那估计就是那种连本人都未必辨认出来的草书了!
当然,如果真是草书,那倒也罢了,起码也算是书法不是?
可方万兴哪里相信自己这个根本不懂书法的儿子会写出什么能称得上是草书的字来,顶多顶多写出“潦草字”,这区别可就大了,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所以可想而知,方万兴此时的心情有多么的沮丧和懊恼,如果方杰听了他的话,也就是慢慢写,尽量写工整一点的话,他还不至于如此绝望,至少还心存一线希望,可如今这情形……
……肯定是没戏了,没戏了不说,这脸肯定要丢到姥姥家了,早知如此,当初真就不应该让儿子上去献丑!
方万兴在这边捶胸顿足的同时,台上的方振文在目送方杰离开后,总算回过神来将目光移向了方杰亲笔写下的那副对联,结果这一眼看去,眼珠子便想挪也挪不开了……
方杰写下的这副对联,只看其在书法上的造诣,已经完全超越了浸淫书法数十年的方振文自己,那种大气磅礴而又俊毅洒脱的神韵,绝不是一般的书法大家能够演绎出来的,至于同台较量的方世民,那就更加只能靠边站了!
方杰所写的这副对联,采用的是行书字体,也就是介乎楷书和草书之间的字体,它不像草书那样潦草,也不像楷书那样端正,主要是为了弥补楷书的书写速度太慢和草书的难于辨认而产生的一种书法字体,王羲之的《兰亭序》和颜真卿所书《祭侄稿》,便是其最为经典的代表,分别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和“天下第二行书”!
不过,方杰所写的行书,并不是王派或颜派的,而是“米派”的风格。
所谓的米派风格,就是著名的宋初书画大家米芾(fu)的书法风格,米芾此人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擅长篆、隶、楷、行、草等书体,长于临摹古人书法,达到乱真程度。
前世方杰任太学博士期间与米芾有过一段交集,因见其书法风格颇为飘逸张扬,暗合天道自然之韵律,所以对其书法很是作了一些了解和观摩,而这个时候方杰把米芾的行书拿出来显摆,自然不是为了一鸣惊人,恰恰相反,这只是为了低调而掩人耳目的手段。
因为米派书法的特点,往好里说,那是“风樯阵马、飘逸超迈、痛快淋漓、轻狂洒脱”,但往坏里说,那就是“狂傲不羁、诡谲怪诞、乘险抵巇、称奇道绝”。
通俗点说,其风格与“狂、怪、险、绝”等划了等号,也就是有书法界人士认为,米芾写字是随意胡乱写来,只注重钻营造势,以逞笔在纸上划过的快感就行了。
甚至,米芾自己都曾说他写书法是在“刷字”,类比一下的话,大概就是许多网络小说作者自称是在“码字”而不是在搞文学创作一样。
尽管这只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但也不可否认的是,对于一般那些看热闹的外行人来说,很难从心理上认同米芾的这种行书风格,也无从评价个好坏出来,至少拿大家都看得懂的楷书进行对比的话,外行人更认可后者。
而很显然的是,在场所有人当中,能称得上是书法行家的,只有方振文和方杰自己,或许,时常练毛笔字的方世民和见多识广处在“上层建筑”的方世忠能够算半个内行人士,但即便是让这两人凑一块算作一个内行人,全场上百人当中的外行人还是占着绝大多数。
所以,亲眼看到方杰所写的这副对联后,在场众人只觉得这幅字在整体观感上还不错,但具体不错在哪,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换句话说,尽管方杰写下了一副足以堪称当世名帖的行书对联,但在场众人却不怎么识货。
不出所料,舆论的声音再次倒向了方世民。
当然,方杰在成全了方世民的同时,也获得了大家一定的褒扬和认可,毕竟众人就算再怎么不识货,也能看出方杰所写的这幅字绝不是一般人能写得出来的,这说明方杰还是有点书法功底的,只是比起方世民,还显得差了那么一点点。
持这种观点的自然也包括不太识货的方万兴在内。
所以此时此刻,方万兴脸上那紧皱的眉头总算松弛了下来,绝望的神情也变成了惊喜,暗想儿子这次虽然仍然没有能够胜出,但起码还是给自己长了一回脸,看来这小子……
咦,不对啊!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一手看上去还算有模有样的书法的?
方万兴心满意足而又满心疑惑的同时,台上的方振文却将老脸垮了下来,怒不可恕地扫视着正在为方世民叫好的那些人,激愤不已地替方杰叫屈道:“什么?你们说世民写得比世杰好?放屁!你们瞎了眼啊!就算你们真瞎了眼,可我还没瞎呢!世杰的这种写法,叫行书!行书就是这么写的,看上去就是这么不怎么工整,是这样儿的!懂不懂?……啥?不懂?……所以说你们没见识,只能在这山尻里窝一辈子!”
如果说方振文还能在第一轮比试中勉强顺应民意的话,那么这第二轮比试,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愿再顺应民意了,毕竟这不光是涉及到太祖宗的声誉,而且还涉及到对书法起码的认知和尊重。
这是一个基本的是非问题,方振文决计不会因为一群不识货的乡民而干出指鹿为马这种荒唐事的。
然而,方振文虽然是族长,但一张嘴巴毕竟说不过台下那么多张嘴巴,只听台下有人道:“老太爷,我们又没说世杰的字写的不好啊,但他这字……他这字……,实在是……实在是……有点特别啊,总之好是好,就是不知道好在那里,总觉着没世民的字清爽……您说,好好的几个字,正正规规地写不是挺好的?咋就非得写成那样儿呢?”
稍微客观点说,此人这话还算较为中肯,至少代表了所有不识货的外行人的想法和感官,但如果再客观点说,这话显然是一种无知的体现。
而气急败坏的方振文本还想争辩下去替方杰正言,但转念一想,觉得继续争论下去也只是在对牛弹琴,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方振文干脆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既然大家和我的看法不一致,那就让世忠出来评评理吧,世忠是在省城当大官的,见识肯定比我们广,想必他说的话,大家不会再有任何疑义吧?”
方振文本想着方世忠是自己的亲房玄孙,这些年来自己也运用易理手段帮对方解决了几个关乎未来命运走向的重大问题,所以即便方世忠不懂书法,也肯定会随机应变帮自己说话。
事实上,方世忠也确实已经看出方振文有意偏袒方杰,也确实打算配合对方演这场戏。
但其他人也不是傻子,方世民的表兄方世伟虽然不学无术,脑袋却很灵光,在方世忠开口说话之前,便已经抢先嘿笑着反对道:“嘿,老太爷,这恐怕不太好吧?不是有句话叫做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吗?这大白天的,咱们又不是睁眼说瞎话,大家觉得世民的字写的好,那就是好了,咋又再找人评判呢,这不多此一举嘛!”
一听这话,方振文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就在忍无可忍的方振文即将爆发之际,站其身边的方世民却涨红着脸,心有不甘但实话实说地道:“哥,我的字是没人家写的好,你就别跟着瞎起哄了!”
“呃?”
方世伟此时正暗自得意着呢,谁料方世民却傻不拉唧地替人家说话,这一下可把他呛得不轻,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虽然方世伟的语气中明显带有威胁之意,但方世民却似乎装作没听出来,仍是老实巴交地道:“我说,我的字是没世杰哥写的好……”
说着,方世民还生怕大家不信似地将两幅对联拿起来向众人展示道:“我的字工整是工整,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其中每一笔每一划都写的不太好,而世杰哥的这些字,看上去有些潦草,但每一笔连绵环绕,宛若游龙戏水,至少已经达到了挥洒自如的境界,我、我确实不如世杰哥啊……”
方世民说这话的时候,且不管其内容到底如何,只说其语气,显得极为诚恳,由不得众人不信。
大家重新将两幅对联进行了一番比较后,渐渐对方世民所说的“连绵环绕,游龙戏水”的评价有了一些肤浅的领会,觉得细看每一笔每一划的话,方杰的笔法确实运用地纯熟无比,这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方世民的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颇感意外的同时,也转变了大家原先的感官,但其表兄方世伟则大为懊恼,恨不得直接冲上去将方世民暴打一顿再痛骂其脑袋是不是进水了。
而方振文这半个当师父的赞赏之余心中却充满了愧意和歉意,至于方杰,自然是对方世民更加赏识了,暗自决定日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定要好好栽培这个可造之才!
既然天枰的一端已经倒向了方杰,那这一轮比试自然是方杰胜出了,就在大家正猜测着族长方振文会不会再捣鼓出第三轮考核,而方振文也确实准备这么干的时候,手握大权的方世忠却忍不住站出道:“族长,这一上午时间眼看就要过去了,大家闹腾了这么久也累了,我看,这接下来就不必再考校下去了吧?”
不等方振文反对,方世忠接着又连忙道:“我觉得世民和世杰都可称得上是方氏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咱们不一定非要讲求什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嘛,既然两位都是难得的人才,回去后我便一并把他们两人的工作问题都给解决掉算了,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一听这话,方振文不由得大喜不已,与此同时,方世民、方世伟、方杰的父亲方万兴,还有全场所有人,均是惊喜连连,方世忠所提出的这个方案,等于一下子满足了所有人的需求,可谓是皆大欢喜。
当然,有一个人可能不太满意,那便是方杰,他昨晚就曾交代过,让方振文不要刻意地为自己张罗这些事,可如今却被逼着得到了一份工作机会,这事儿……谈不上抵触,但也谈不上欢喜,感觉让子孙给自己安排工作有些没面子。
“好极!好极!”
这边的方振文大喜之余,又略微有些担心地道:“世忠呐,你一下子安排两个人的工作,怕是对你有些影响不太好吧……”
“这倒是无妨。”
方世忠自信地笑了笑道:“他们俩是有真才实学的,将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便放心了。”
方振文满意地点了点头后,又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下午去墓地扫完墓之后,有时间再具体合计合计……”说到这里,方振文朝场下挥了挥手,吩咐道:“行了,大家赶紧散了吧,待会儿吃过午饭,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然后再到这里集合,一起去墓地那边扫墓……”
“儿子,没想到你还有点儿本事啊!”
事情尘埃落定,方万兴狂喜不已,重重拍了拍方杰的肩膀。
感受到肩膀上传来的力道,方杰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这位今世的父亲对自己的爱是多么地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