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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逸铭走近了一些,看清楚打着牌子接他的人虽然多,但站在最前面的一共五个人。他们的年纪大多在四五十岁左右,穿着更加光鲜,气质也明显要比身后的更有派头,更加沉稳,一看就知道是领导角色。
他和舒雨菲直接冲着对方走去,对面的人也一眼看到了他,五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人立即大步朝他走来。当他开始迈步了,其他四人才差后半步,紧跟了上来。
毋庸置疑,这人地位一定是他们中间最高的。
郭逸铭在距离对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等待对方走到他面前。这是摆出了一幅上位者的姿态。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可既然是对方急着找他,那他当然不会自我轻贱,该有的架子也要端出来。
对方面带微笑,对他自恃身份的表现不以为意,继续走到他面前相距两步的位置。当郭逸铭正准备打招呼,那五十岁左右的老者忽然弯下腰,以标准九十度姿势向他深深地鞠一个躬:“鄙人是日本电气有限公司海外事务部部长前田拓也,能在这里见到西部计算机公司郭逸铭社长,深感荣幸!”
日本电气?NEC?
未等他做出反应,前田拓也身边一个四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中年人,也深深弯腰道:“鄙人日立制造所株式会社总务部副部长大野仁,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日立!
一个四十出头,前额已有少许秃顶的中年人也跟着弯下腰:“鄙人东芝株式会社总务部第一课课长太田舜人,很荣幸能在这里见到郭社长。”
另两个一男一女也同时弯下了腰,说道:“鄙人松下电器株式会社(三菱电机有限公司)业务课课长(总务课课长)小林优美(石田一郎),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冒昧邀请郭逸铭社长前来一会,还请见谅!”
两人虽然分属不同的公司,但这番话却是同时出口,就像事先彩排过一般。
当五人深鞠躬的时候,他们身后的部门职员也同样深深地弯下了腰。十几个人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排列得整整齐齐,场面很大。可周围经过的人,似乎都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看也不看就绕路而行。
郭逸铭眼角跳了一跳,他已经大致明白这些人找他是为了什么。
在81年的世界半导体前十名销售排名中,这五家公司也名列其中,分别名列第三名、第五名、第六名、第七名和第九名。甚至连英特尔都只排在第八名,仅仅比这些日本半导体公司最末一名领先一位,可见日本半导体的规模已经达到何等程度!
成气候了,已经成气候了!
就连他的西部计算机(集团)公司,虽然事业发展蒸蒸日上,可整体规模却比这些公司小多了,还不如英特尔,难怪这五大公司只派出了最高不过部长的干部前来见他。显然是公司的高级干部不想自降身份,所以派了这些职位倒高不低的中低层干部,跑到机场这种非正式场合来见他。
可这又怎么样!
既然对方连他中途经停这点时间都不想放过,急急忙忙派出公司中层干部前来见他,自然是对方有求于己方。再说,随着DW联盟的建立,西部计算机公司虽然目前规模并不是很大,可在世界计算机行业中也是声名鹊起,影响力日益扩大。
对方不过是群部长、课长之类的中低层干部,自然无需他大礼回礼。
“各位真是太客气了,我只不过是中途经停一个小时,落个脚而已,何必专程前来拜访,让我不胜汗颜。”郭逸铭只是点了点头,装作啥也不懂的样子,笑吟吟说道。
能干到公司中层,前田拓也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看郭逸铭丝毫没有请他们直起身的正常礼节表示,说话也是不阴不阳,皮里阳秋,就知道今天的事情不太好办,便不需郭逸铭表示,自动直起身,依然是一脸笑容地伸出手:“郭社长虽说是临时驻足,可毕竟是到了日本的国土上,我们做主人的自然不能怠慢。机场地方吵杂,不便说话。在候机厅二楼有个咖啡馆,我们事先已经包下了一个雅间,不如我们一起去坐坐?”
“可是我只有一个小时……啊,只剩五十二分钟了!”郭逸铭抬腕看看表,故作惊讶道。
“呵呵,只是浅谈一二,不会耽误郭桑搭乘飞机的。”前田拓也皮笑肉不笑,也改了称呼,伸手延请道。
“好吧,既然诸位盛情邀请,那我就不客气了。”郭逸铭笑着跟着他向二楼走去。舒雨菲紧跟在他身边,其它一大群人浩浩荡荡,来到二楼的咖啡馆。
“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搭乘这架航班的?”郭逸铭有些奇怪,难道日本半导体公司还专门派了人跟踪自己一举一动?
“其实郭桑要去美国的消息,恐怕全世界都知道了,奥尔森先生他们的动作全世界都在关注呢。我们也是听说了以后,请驻中国的员工查了查航班旅客表,知道郭桑要搭这趟航班经停日本,转飞美国。为了不错过这次会面机会,我们不请自来,特意在候机厅内等待,还请郭桑海涵。”前田说话的语气不紧不慢,脸上也是笑意盈盈,但总让人觉得这种客套很假,就像带着一副厚厚的面具。
郭逸铭就觉得,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表情,完全就像是故意装出来的,毫无真诚之感。在场所有的日本人都是这种看起来就很假的表情,他们似乎是利用这种一看就很假的表情作为掩饰,将自己真实的态度却深藏在面具背后,让人无法捉摸。
美国人对此最深有体会,所以才常说当日本人当面朝你行礼的时候,可能背后就正在摸刀子。不管日本表现得多么顺服,美国对其始终是心怀戒心。
机场咖啡馆面积很大,里面的人却不多,一行人穿过外面的大厅,来到了里面一间雅间。和郭逸铭一起进包间的,只有五大公司的干部,他们带来的随从职员都留在了外面走廊里。舒雨菲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进去,就被郭逸铭叫了进去——他的人,怎么能跟别人的跟班相比。
前田等人互相之间飞快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迅速让开,彼此之间显得很有默契。
郭逸铭对他们的小动作实在是有些腻味。
既然对方要跟他耍花枪,他也就不老老实实跟着对方思路走,一坐下来就开口询问日本的半导体情况、问他们各自公司的发展、海外的拓展、最近又有什么新成果,总之东拉西扯,就是不问对方为何要请他来。
他打算把时间拖到登机,然后就离开!
“郭桑,我们知道您这次赴美,是准备参加奥尔森先生组织的、阻止我们日本半导体开拓美国市场的会议,”小林优美年纪轻一些,又是女人,性格比较高傲,耐不下性子任他拖延时间,当下就直言相告道,“我们听说郭桑和奥尔森先生的私人关系很好,所以这次在机场与您见面,是希望通过郭桑,把我们的一些善意传达给奥尔森先生。”
早说嘛,原来是想请我当信使。
“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奥尔森先生?似乎你们在美国都有分公司或是销售公司的吧?奥尔森很难见吗?”郭逸铭漫不经心道。
“如果能直接见到奥尔森先生,我们就不会出此下策了。我们在美国的人几次向奥尔森先生提出了约见请求,都没有收到回音。我们想,奥尔森先生是不是对我们有些成见,所以避不见面?我们觉得,在商业运作中,彼此有些误会是正常的,但如果大家都不给对方沟通的机会,则误会就永远没有消除的一天,这对我们、对美国的先生们,都不是件好事。所以我们想来想去,只有您,才有不经预约和奥尔森先生见面的能力,便想请您带个话。但又怕您也不肯见面,于是我们才不请自来,在机场等您,还请见谅。”
日本人能屈能伸的精神非常值得钦佩,几位大公司的中低层干部,居然一再向他赔礼道歉,并再次深深地弯下了腰,光看表现,谁都认为他们是充满了诚意。
“好吧,诸位想让我带些什么话呢?”郭逸铭也不再兜圈子,面容一正问道。
“我们不会提什么无理要求,只是想请郭先生把日本真实的经营情况,转告给奥尔森先生就可以了。”
听到他应允,几个人都是大喜过望,一番推让,还是论资排辈,由五人中年龄、职务最高的前田拓也代表众人发言。
郭逸铭向舒雨菲点点头,对方立即打开坤包,从里面取出一本小小的记事本,摘下钢笔帽,等待作记录。
前田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我们想请郭先生转告奥尔森先生,其实日本的市场环境,并非他们想象中那样好,我们之所以会竭力开拓海外市场,就是因为国内经营压力太大,不得不如此。
以公司税来说,美国为鼓励大公司拓展业务,对年销售5000万美元以上的大型企业有一定减免,所得税从上一档的38%,降为35%。可我们的法人税却是实打实的随着经营规模的扩大而增加,最高一档的所得税率更高达40%。
而公司一年的各种税收加起来,占了全年所有毛收入的50%。也就是说,有一半的收入都被政府拿走了,可公司经营还有各种隐性成本没有扣除。为了生存下去,我们被逼不得不走出日本,以开拓更多的财源。
这样高额的税收,可不是我们故意为难国外公司。事实上,造成这一切的,正是美国自己。
当初战后,军管政府为了消灭我们军事上再次崛起的可能,对国内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算。不光是战犯、军国主义者,连那些支持日本政府的大型财团、华族也遭到了全面清洗。
所有的贵族身份都不被承认,彻底废除华族统治。
华族的土地,被强行分割贱卖给农民,从事实上抹煞了华族再次成为一个强力统治力量的存在基础。
而各大财阀受到的惩罚更加沉重。所有的财团全部被拆分,股份强行在股市发行,分给全国的所有民众,从根本上剥夺了财阀对财团的统治权。就像石田他们三菱,战前曾是横跨飞机、船舶、重型机械、电子的大型军工集团,著名的大和舰、武藏舰就是他们设计生产的。可在战后,他们被强行分拆为300多个公司,全部上市。
石田所在的三菱电机还算好点,之前主要是作为三菱重工的辅助部门,没有被进一步分拆,保留了全部技术力量,这才有了战后的重新崛起。
美国军管政府为了彻底消除财阀重新掌权的可能,颁布了这个苛刻的公司税收法案,对大公司的发展进行抑制,使得日本再也无法出现财阀。所以日本才有着全世界最高的企业经营成本,而不是我们有意以此将外国公司堵在门外……”
郭逸铭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但这个时候有些忍不住了。
对方说的大致上符合事实,但正所谓要隐藏一棵树,最好是将其藏在森林中。前田用九句真话,隐藏一句假话,如果对日本经济政策不了解的人,就被他蒙骗过去了。
日本的公司表面经营成本,确实很高,也正如他所说,这是美国企图将日本的财阀一劳永逸地彻底扫平,让他们再也无法重新掌权做出的规划。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日本政府明面上维持着这样高额的税收,实际上却通过出口免税,免税率最高提到17%,大肆鼓励出口,将出口企业的实际所得税率,一下子降到了23%,可以说是全世界最低的所得税率。
这就造成外国企业要想在日本开拓市场,就面对高额的经营成本。尔后这些外国公司因为获利微薄,甚至是不懂如何经营日本市场,惨淡经营以后,黯然退出。日本政府通过这种手段,将外国公司死死地挡在门外,不放他们进来。
前田察言观色,知道他有些不以为然,便不再纠缠税率问题,将话题一转,转到另一个方向:“日本的企业难以经营,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终身雇用制。一旦成为企业员工,企业就不能将其辞退,所以我们为了取得较高的经营效率,在企业内基本实行的是家庭式管理,像家长一样对员工哄着劝着,不敢让他们不满,以免工人动不动就罢工。可就算是这样,前段时间索尼公司还是在公司庆典前,被员工堵了大门,幸好他们临时转移了庆典会场,要不然就闹出大笑话了。
我们知道美国企业,是可以解雇职员的。
但这一做法,在日本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外国公司可能会不习惯日本的公司管理。我们其实并没有真正阻止过外国企业来日本市场,毕竟市场必须开放,这是自由经济的基础,我们既然作为其中一员,自然是要遵守的。
可那些外国公司来了以后,却无法适应日本的公司经营,管理一塌糊涂,效率不升反降,利润节节下滑。同样是汽车销售,日产能够销到在美国,在市场上取得良好经营效益,占到了美国汽车市场35%的份额。我们也允许了通用汽车在日本销售,可市场占有率却仅有3.2%,这可不是我们故意抵制。”
郭逸铭呵呵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话半真半假,日本暗中下的绊子还是不少的。但归根结底,美国公司在日本市场屡遭惨败,其中有一大半原因还是他们自作自受。
美国人太傲慢了,傲慢到根本不打算弄懂日本人的消费心理,就准备强行把自己的东西销售给对方,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需不需要。
前田刚才说的汽车,通用公司的销售经理绝对是脑子进了水。
日本的交通法,规定汽车靠左行驶,因此为了驾驶员观看前方道路,做出正确判断,方向盘设计都是在右边。可美国的法律规定汽车靠右行驶,这也是大多数国家通行的道路交通规定,因此方向盘设计在汽车左边。
美国将汽车出口到日本,根本就不管日本的交通法怎么规定,对方向盘也不做改变,就强行要卖给日本人。这种汽车按照法律,是不准上路的,日本人吃撑了买方向盘靠右的汽车。买回去做什么,自己动手改装,还是放在家里当收藏品?
可美国不管,日本方面提了多次意见,就差没跪在地上求了,美国的商务代表依然故我,硬逼着日本买方向盘靠右的轿车。
最后把日本逼得没办法了,只能同意方向盘靠右也能上路。这就出现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现象:一条路上的轿车,既有方向盘靠右的,也有方向盘靠左的,看起来要怎么别扭,就怎么别扭。
汽车如此,电源也是如此。
美国的电源是220伏60赫兹,日本是另外一套标准,110伏50赫兹。
结果美国出口到日本的电器,统统配的都是美式电源,然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把东西卖给日本。什么电源不匹配、电器使用不正常,经销商们、生产商们全都装聋作哑,对于用户的不满和投诉置若罔闻,反正是东西拿来了,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所以美国商人这种蛮横、粗暴、把自己当老子的经营思想,才是他们在日本屡遭滑铁泸的根本原因所在。
他们在日本,就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来收保护费的。我管你东西拿回去能不能用,怎么用,反正我就是赚这么多钱。赚不到钱,出现了贸易逆差,我就要跟日本政府算账,把贸易摩擦的责任推到日本身上。
难怪这些日本人要求到他身上,实在是被美国人压得狠了,想要倾述美国又不听,只能通过他这个中间人,把话带到。至于奥尔森等美国商人理不理解,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郭逸铭都有些同情这些日本人了。
一个被美国控制,主权不完整的国家,越是富裕,就越是一块肥肉。美国才没有考虑如何吃的斯文,直接就是一刀子下来,割块最肥的肉,就用叉子叉走了。说得不好听,别看他们什么技术都能买到手,什么设备都不禁止他们从国外购买,并通过高额国内税收,强行逼迫他们向外开拓,迅速发展富裕起来。可一旦日本得罪人多了,财富也积累的差不多了,估计就会被宰来以谢天下,让大家都可以兴高采烈地分上一块。
在这个过程中,日本连提抗议的勇气都没有!
奥尔森不见他们,不一定是不懂得日本人的苦,而是他不想懂!他装傻充楞罢了!
他只想吃肉,才不管肉是从哪里割下来的,人家痛不痛!
日本已经被美国打死打残了,没有完整的武装,只能充作美军的附庸。美国军队也驻扎在日本本土,随时都可以揍这个不听话的小弟。日本苦啊,苦到他们怎么求,都改不了他们成为美国畜养的家畜的地位。
为了恳求美国商人们倾听他们的苦楚,他们甚至低下头来,请他代为传信。
前田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那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满纸辛酸,听得在一旁记录的舒雨菲都露出了同情的表情,郭逸铭还是面无表情,只是时不时点点头,表示听着呢。
他终于熬到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十分钟,赶紧打断对方的发言,用自认最诚恳地表情握住对方的手,深切地说道:“前田先生,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通过您对日本经营环境的阐述,让我对这一问题有了更深入地了解。我想这些内容,有很多可能是奥尔森他们也不清楚的,他们只看到了日本半导体商人赚了许多钱的表面现象,却没想到在这里经营的困难。我会如实将这些内容反馈给奥尔森先生,和其他的先生们。或许,他们会重新考虑那个不成熟的计划。”
“太感谢您了,那就一切拜托了!”前田等人再次向他深深鞠躬。
郭逸铭在登机前,回转身向远处朝他招手的前田等人挥挥手,然后毅然地踏入了登机通道。
“老板,这些话,您真的要跟奥尔森先生说吗?”舒雨菲听了今天前田等人的倾述,同情心大起,看着郭逸铭毫无表情的面孔,问道。
“说!当然要说!干嘛不说!”
郭逸铭斩钉截铁地回答:“以前那些美国商人实在是太混蛋了,明明这么大个市场,自己做得一塌糊涂,还怪日本人不识货!我要跟奥尔森好好商量一下,重新制定计划,这样一个明明大有可为的市场,只让日本人占据,实在太可惜了!而且通过这些天来的了解,我有了一个新的、大胆的计划,我要跟他好好合计合计,看看能不能从日本人身上,狠狠地割一大块肉下来!妈的,这种肉头,不吃也对不起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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