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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夜无眠后,赫连茗湮终于等来天亮。
走出房间,外面一片混乱,将士们都垂头丧气沉着脸色,比阴霾的天空还要低落。
战败了,要回家了,该高兴还是该沮丧?这种复杂心境又该以何名之?
昨天柏山在三军面前说出兵败撤兵的决定时,许多将士都哭了,被泪水占据的眼眸中有不甘、不舍,更多的是悲伤。
这场战争是他们发动的,起初只想夺回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让那些流浪在异国他乡的同胞们回到故土不再受压迫;到了后来,一切都变了味道,他们拯救了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同胞,却永远失去了更多的年轻战士。
得与失之间,孰重孰轻?
赫连茗湮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其实这场战争早就注定了吧?很多年之前,在她哭着看两个妹妹被送走时,在某日她见到师父,被师父抱住失声痛哭时,在她忍着心痛从温墨情视线中消失时……
她这一生,甚至可以说霍斯都的这一程历史,早都被编排写定。
“大人,青岳国那两个人趁夜逃走了。”气喘吁吁的士兵来报,脸色很不好。
“走就走吧,想要困住那两个人比登天还难——对我们而言。”赫连茗湮深吸口气,朝那士兵勉强笑笑,“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
那士兵没有立刻离开,踌躇半天,小声问道:“大人,我们真的就这么回去吗?好不容易打到这里……”
环顾四周,赫连茗湮怅然所失:“你看,来的时候我们有好多好多帐篷却还是不够用,总要很多人挤在一起。可现在呢?许多帐篷都空置了,那些人再也回不了家,连尸骨都要留在异乡……已经够了,想想在故土翘首企盼家人,不能再让他们伤心。”
千万里征程总有思念牵扯不断,可这思念,能盼得心头人平安归家的有几份?
也不知是受战败事实影响,还是心里本就有份失落,赫连茗湮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到柏山面前时仍低着头神情黯然。
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同样心情低落的柏山只能紧紧拥住赫连茗湮,眉梢眼角病色未去,反多了几丝惆怅疲倦。
“渊国回信已经收到,他们答应不再追击。至于我们提出的要求,渊皇承诺会仔细考虑,等我们回到霍斯都重新遣使入帝都再正式交涉。”放开手,柏山面带愧色,“绮罗,一直以来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补偿。”
赫连茗湮笑笑:“我和萨琅堂兄支持柏山哥哥,这是我们自愿的,不需要任何补偿。只是这趟回去少不了要被长老们刁难,柏山哥哥想好要怎么应付了吗?”
霍斯都的体制与渊国略有不同,国君手中并没有掌握全部权利,另有一部分权利在长老院手中,若是长老们认定柏山这个国君不合格,以后再想做什么决定就不容易了,必定处处受绊。
柏山眉宇间闪过一丝紧张,舔了舔干涩嘴唇:“我……其实长老院担心的不过是百姓们会因为吃败仗心生不满,甚至因此闹事,我想的话……如果有什么事可以让百姓们更加关注,把注意力从战败一事上挪开……”
“转移焦点吗?这倒是不错的办法,可是如今哪有什么事比战败更令人关注?”
赫连茗湮对柏山并非什么都了解,见柏山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顾忌,善解人意地给予耐心安静等待回答。
磨蹭好半晌,柏山把自己憋得够呛,总算下定决心倒吸口气,认真地望着赫连茗湮双眼:“绮罗,我知道你还爱着温墨情。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为你扛下长老院的压力,你就留在渊国和他一起;如果你不想留下,那……回国后,我们成亲吧。”
这样突兀的询问,令得赫连茗湮呆愣原地。
柏山对她有情,这点毋庸置疑,但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她和温墨情之间不同,是从小一起长大、最最亲密无间的兄妹之情,而非爱情。
当然,她也明白,柏山娶她并非出于感情上的渴望,而是为了霍斯都——朝臣百姓有目共睹,都知道她是仅次于柏山对霍斯都贡献最大的人,他们的结合,必然凌驾于战事之上,足以让百姓们暂时忽略战败带来的颓废情绪。
况且,霍斯都国内也的确没有更适合柏山的女子,他的心,永远都在为霍斯都人民跳动。
看起来,这么做没什么不妥的地方,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赫连茗湮自己都说不清楚,突然掉下的眼泪是为了谁。
心,真的很疼。
及至此时赫连茗湮才发觉,原来倥偬而过的时光并没有削薄她对温墨情的思恋,反而让那份遗憾更浓,更沉重,更悲凉。
她对他不曾说出口的深爱,从未改变。
※※※
隆和二年二月,霍斯都帝国军彻底撤出中州,霍斯都盟国与渊国之战,终于落下帷幕。
言离忧本想直接回定远郡照顾温墨鸿和碧箫,温墨情却没有同意,而是把她带回了帝都凤落城。
事实上霍斯都本可以将战事再拖上一段时间,但柏山没有选择如此,在温墨疏作为渊国皇帝下达劝降书之前便主动联系,提出议和撤兵。柏山作为国君不便亲自前来渊国,议和使者仍选了赫连茗湮担任,而温墨情的意思是,他还想再见赫连茗湮一面。
“我也要一起去?”
会面当日,对于一早就被叫醒这件事,言离忧多少有些惊讶。
温墨情把言离忧从被窝里拎出,有条不紊为她穿好衣衫,头也不抬:“当然要去,你不去,我和她有什么可谈的?”
“你们能谈的不是很多吗?风花雪月啊,人生理想啊,远大抱负——别闹别闹,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带着酸味儿揶揄上两句,言离忧立刻被温墨情挑着眉梢捏住下颌,四目相对,立马落下阵来。
关于温墨情的专一程度,言离忧还是很放心的。
怀孕近五个月,言离忧的害喜反应渐渐停止,一日比一日鼓起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不过身子还是略显消瘦,时不时会感到浑身无力。
赫连茗湮见到温墨情夫妻二人时,温墨情正小心翼翼搀扶着言离忧,表情眼神与寻常夫君并无不同。按耐下心中酸楚,赫连茗湮维持着与生俱来的优雅得体,向二人颌首致意。
“来这边坐。”温墨疏将靠近火盆的位置让给言离忧,自己跑到楚辞身边坐下。
看上去,这不算是一场严肃正式的会面。
“大致安排都已经商定妥当,具体细节明日上朝再议,毕竟朝臣那边才是问题最多的。”温墨疏简单解答了言离忧的困惑,看了温墨情一眼,谨慎道,“今天是我自作主张安排大家提前碰头的,世子想要了解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如果是不想外人知道的事,我——”
不等温墨疏说完,温墨情淡然打断:“皇上只管听着便是,我想得到的答案,或许与皇上有许多干系。”
“那我呢?”楚辞指了指自己。
“碍眼。”
楚辞和温墨情就好像一对儿天生冤家,到一起总要互相抬杠。言离忧暗中捅了捅温墨情,飞过去一个白眼,总算让二人稍稍安静。
前番作为副使的萨琅此次没有同行,赫连茗湮一个人颇显势单力薄,而面上从容风华依旧:“感谢渊皇陛下接受我国主君所列请求,霍斯都国也会谨遵约定,但使我主君在世一日,决不让两国再生争端。另外,主君还让我向定远王世子转达谢意,多谢楼阁主手下留情。”
乱雪阁杀手们捣毁了霍斯都大军火器库却没有伤人,这是温墨情特地叮嘱楼浅寒的结果,但这件事旁人并不清楚,赫连茗湮能猜到此事内中曲折并道谢,可见对温墨情十分了解。
温墨情对赫连茗湮道谢没做任何回应,略略沉吟,目光意味深长:“我做事必有目的,你应该明白。”
“自然。”赫连茗湮端坐,眼神宁静平和,“想问什么尽管问,大概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赫连茗湮和温墨情之间缘分已尽,以二人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拖沓到现在依旧当断不断委实不该。言离忧悄悄把手掌放到温墨情掌心里,有意无意轻咳一声。
“青莲王的事么?”压低声音,低低询问只容温墨情听到。
温墨情只是握住言离忧手掌,没有回答,而是直接问向赫连茗湮。
“青莲王在大渊期间所作所为,你是否了解?”
赫连茗湮点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通信,基本上都知道,她从不瞒我什么。”
“那她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并且被百姓怨恨,这些你可知道?她这么做是个人行为,还是受谁指使?”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复杂,赫连茗湮没能立刻回答,稍作沉默反问道:“如果我说那些坏事并非离忧所为,她只是背负了不该背负的骂名,你会相信吗?”
“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温墨情有意无意看了温墨疏一眼,回答语焉不详。
问答对话在赫连茗湮与温墨情二人之间进行,偏偏一边听着的言离忧和温墨疏才是最紧张的,当温墨疏听到赫连茗湮若有所示的反问时,年轻而稳重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惋惜。
“果然,青莲王并没做错什么,真正祸国殃民的人是父皇。我不明白,青莲王明明是无辜的,为什么她不把真相说出来?不管别人如何,至少我会听,会相信她的话。”
青莲王,先帝。
一些奇怪记忆被唤起。
言离忧凝眉垂首,回想着与青莲王有关的蛛丝马迹,蓦地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恍惚脱口。
“因为……青莲王真正爱着的人,就是先帝吧?”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