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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几多酸苦几多忧,梦里愁容梦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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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绍青大感惭愧,想着该去向他道歉,可走出房间,各处角落找来,并没有找到柳枫,反而无意间进入一处摆满书籍的房间,心下暗道:书房?

    轻步进去,却见到处都是灰,天绍青随意走着,顺手拿过几本书翻了一翻,竟是关于兵法布局,治国谋略的,甚至还有五行八卦、占卜古籍,见到有本书没有名字,封面比较破旧,但上面异常干净,一时好奇,便拿起来看了一看,这一翻开,瞪时被里面的内容所吸引。

    天绍青凝神细瞩,原来是位女子所书,首行是:“孤独是什么,独居在这深山老林里,我终于有所体悟,自先夫噩耗传来,我就觉得天昏地暗,从此勉强苟活于世。”

    “这里无有人烟,从前与先夫在此相处的一幕幕,每每回想起来,令我心如刀绞,教我感觉好像已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围只有美丽的花,清澈的水,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的心荒凉了,经常夜半无眠,回睹这偌大的宅院,只能嗅到凄清之气,没人听我倾诉,苦闷时,放声嘶嚎,却只听得到我自己苍凉的声音,有时候会怀疑我的生命是否还存在着。后来我就渐渐做一个梦,头脑昏昏沉沉的,意识一片空白,问世间,寂寞的苦酒谁人能品?”

    “怀着身孕,更教我心神恍惚,行动笨拙,残喘求生,本来可以选择了结,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每日自己对自己说话,好累了。可我不能死,因为我要生下我的孩儿,先夫一家,也就仅馀下这一脉遗存,我怎能教孩子胎死腹中?”

    “但枫儿的出生,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欢乐,很快我就意识到他是个生存在孤独中的苦命孩子,我想对他好,可我的命不允许,我怕母子离别时,他会无所依靠,为教他坚强,我就时常打他,骂他。其实他是个好听话的孩子,我打他,我多不忍心,俗语有之,伤在儿身,痛在娘心!因为我常对他出手,后来他见了我就怕,有几次我叫他吃饭,他藏在柱子后面看着我,就是不敢出来。”

    “天知道那几个晚上,我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我呼唤继岌,为什么要那么早就去了黄泉,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远避市井喧嚣,躲开仇家,在无人问津的山里生活?”

    “天啊,我是个多么狠心的母亲,枫儿生在我们家,没有父亲,无有享受天伦之乐也便罢了,还要受我责骂,一见他偷懒游玩,我就控制不住,觉得时日无多,他还如此荒废消磨,情急之下,就去打他,枫儿真是投错胎了!”

    “但是……我的孩子,他不提早认清人世,学点本领,它日一旦剩下他自己,要如何独立呢?日日忧思,我的病情也愈发加重了。”

    “倘然有朝一日,我果然死了,在这个孤独的人世间,他难道要重复与我相同的悲思命运不成?不,我绝不要这样!我要我的儿子不会哭,不喊累!”

    “不知不觉四年了,枫儿也四岁了,可从他出生那刻起,就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我是个与世避绝的人,枫儿当然没有机会与旁人接触,人心险诈,在无绝对保障的情况下,我希望他能够活着,直到长大成人,可以自我保护。”

    “是以枫儿的记忆里,唯一见过的人,就只有我这个娘,如果——如果他连娘也失去了,小小年纪,岂非就只有孤寂,无助?也许他还会为我难过,无人来安慰我的孩子,他脆弱的生命,就会像烟花一样消散,终日呼唤我和先夫的魂魄。”

    “我的枫儿,娘不敢想象你四岁就失去了这该有的温暖,我这个做娘的,实在舍不得,也想告诉你,娘就快忘记你了,却又不忍心,你听了,会多么伤心啊!”

    “我快忘记所有事情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下一刻,我无法连饭,无法裁衣,无法梳头,如何照顾我四岁的枫儿,枫儿,娘不想离开你。”

    “枫儿才四岁,本该是个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孩子,却因我而受苦!”

    下面的话,就有些疯狂,天绍青不禁看的心中一怔。

    “枫儿无法照顾自己,太小了,照顾不了自己!”

    “枫儿,何时才能长成个男子汉,为他爹报仇?何时才能像他爹那样?又何时担当复唐的责任,恢复李家天下呢?”

    “我每天都在教他读书写字,教他学琴,学继岌的剑法,我很怕有一天会想不起来,有人欺负枫儿,他也没有办法保住自己。我怕枫儿他不读书,不写字,不弹琴给我听,不学剑法怎么办?怎么报仇?”

    “不会的,我的枫儿聪明乖巧,上次我还听他弹琴,他弹得真好,真像他爹一样……”

    “我已经尽量克制不再思念我的丈夫,很担心有一天我突然失常,疯癫的举动会吓坏我的孩子,其实我还很想回家,想带枫儿去见他的外公,可我不能走,我怕枫儿是李存勖孙子的身份会被唐明宗李嗣源看穿,倒时连累爹娘和两位哥哥,我不能回去,一定不能,凌芊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撇下和继岌生活的一切,我不想忘记他,万一离开这里,他也许就英魂不再相随,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了。”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相守的日子,只有三个月,三个月是如此短暂,他放弃了所有,起建这座别苑给我,他说要陪我远离朝堂纷争,远离皇家的争权夺利,还说不想看见父皇日渐骄狂,犯下大错。”

    ……

    “李存勖原本就是奇才,唐昭宗都夸他,‘长相出奇,是为国家栋梁,大唐之福,’他十一岁便随父出征作战,每每都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可他为何是非不分,忠奸不辨,到处杀人?他杀死自己的爱将郭崇韬,是冤杀的,假若他不这么做,继岌便不会离开他,如果他不恣纵逸乐,变本加厉,继岌便不会来到这里,我应该感谢他,是他让我有机会和继岌享受了三个月的避世生活。”

    “李存勖得到报应,宠信伶人,骄傲自满,完全失去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四处掳掠民女,不听劝告,纵容伶人胡作非为,终于引来朝变,首先大将逐个造反,他被义兄弟李嗣源抢去皇位,终致死于乱阵中。继岌的侍童赶来相告,继岌就说要为父报仇,征讨明宗李嗣源。可怎的一去不返?我听说继岌兵行渭水,怎会死了呢?”

    “枫儿,你一定要为你爹报仇,千万不能忘记,你爹是李继岌,你记住,他是被人害死,娘见过他的尸体,是被人以剑刺杀,应该是个高手。”

    “遥想昔日李家之人,能征惯战,分外能干,文韬武略,音律曲谱,双全齐备,我的枫儿长大后,也像他祖父一样骁勇,像他父亲一样懂音懂曲,枫儿定能纵横疆场,杀贼于万马之中,会有才的,也会谋略卓识超过所有人!”

    “枫儿要学好的,不能学坏的,要学祖先李克用的忠肝义胆,学那份对大唐的忠心,用仁义爱民,不能学祖父李存勖的缺点,要吸取教训,不能忘,不能忘……”

    “枫儿好辛苦,娘知道你很辛苦,可你不能喊苦,不能喊累,你生下来,就注定与别人不同,你是个皇孙,一个骄傲的皇孙!旁人不可随便欺辱你,你也不可轻易言败。”

    ……

    “枫儿,你是不是很害怕娘的样子?娘知道你害怕,你去看书,学兵法,学治国,学战略,你还有祖先和父亲的遗志没有完成,一定要无时无刻的学,不要管娘——”

    观睹至此,天绍青大为震惊,无法想象这位母亲如此交代儿子,纸张上所写,长长一大片,后面的话几近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看得出这番话已经超出一个正常母亲的思维。

    一个正常的母亲,若无万难险阻,正常的情况下,极少会让自己的儿子活的这般辛苦,所以天绍青可以断定,凌芊在写这些东西时,已经接近痴癫的边缘,没有多少意念,只记得生命中在乎的仇恨。

    据记载看来,凌芊神志模糊,是逐日剧增,起先写下生活琐事,是为后事做准备,来激励柳枫,心境尚算平和,谁知渐渐养成习惯,以致后来病发时,难以遏制,出现失控现象,甚至还把对柳枫的交待当成任务,逼迫自己去做,也逼迫柳枫以此为支柱。

    记录里太多报仇的叮嘱,可见她对儿子寄予的希望,要儿子忠于大唐,忠于李氏,像祖先李克用对大唐那般,让这天下结束纷争,重现李家王朝的辉煌,言辞中尽是枫儿要努力,要继承祖先复唐遗志之类的话,看的天绍青震撼莫名。

    天绍青可以想象柳枫的童年,一个四岁的孩子,一个疯癫的母亲,他们如何生活?柳枫是如何走过来的?身为一个皇家后裔,居然要学如此繁杂的东西,那柳枫的童年可谓从来没有休息过。

    天绍青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只觉得太累,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柳枫为何连夜赶路来此的目的,原来这里是他从小的记忆,有他母亲的一切,曾经,没人和他说话,是怎样的情形?

    想来他对母亲的感情一定很深。

    他原名姓李,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之孙,是天绍青万没想到的。

    也藉此可以看出,他很怀念父亲李继岌和母亲的生活。

    那时李继岌隐姓埋名就叫柳睿凡,难怪他总是自称柳姓,看来他本性希望活的洒脱,向往隐世避居的生活,可这样的生活,却被这残酷的童年扼杀殆尽。

    天绍青产生强烈的好奇,究竟柳枫这几年如何度过的?她记得柳枫杀黄居百时,曾经有讲,凌万山一家三百条人命一夜之间悉数丧生,那时候,柳枫是七岁吧?

    没料得这柳枫童年凄惨如斯,四岁时,相依为命的母亲疯癫,失去常性;七岁时,外公一家惨遭屠杀;出生丧父,毫无亲人。还要按着母亲之意学这学那,终生忙碌,穷尽毕生精力结束乱世纷争,母亲还不让自己的儿子有野心。

    天绍青无言,只觉柳枫的命太苦,他在为谁活着?

    这个纷争的乱世,纠葛的江湖,岂能这般轻易便可平静?恢复大唐李家江山,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天绍青喟叹,这个世界对柳枫是这样不公平啊。

    如此想着,她转而抬头,忽见书架后面藏着暗格,里面堆满大量泛黄的纸张,最上一层极为崭新,似乎写于近日。

    天绍青立刻想到柳枫,难道是柳枫起笔?拿来一看,果然是一些悼念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