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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沙场点兵震宵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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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哒哒、车声辚辚。

    天宝十三载正月初三戌时三刻(晚上20点30左右),北庭判官元载吃力地披着厚重的铠甲,假扮成龙武军士卒,跟随东宫内侍的车驾,驱马奔驰在长安城宵禁后的长街上。

    出生寒微的元载并不怕吃苦,可从小嗜学好读的他体格颇为孱弱,骑马射箭均不擅长,与大唐尚武风气颇为不合,没少遭人嘲笑。

    人人都有自尊心,心思细腻的读书人尤甚。况且元载很清楚,自己身板瘦弱的罪魁祸首并非懒惰,而是贫穷。元载何尝不想若豪门子弟一般鲜衣怒马、呼鹰逐兔,可一匹老驽马都得十几贯钱,他家里根本买不起。

    生于京畿歧州的元载本不姓元,他自幼丧父,家徒四壁。后母亲改嫁,日子略有改观,可继父景升好吃懒做,家境依旧拮据。

    在元载眼中,继父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还算有眼光的事,那就是为巴结一位当上王妃的元氏远亲,不惜改姓换宗,从景升变成元升,由此获得个员外官的职位,勉强能够供自己读书。可继父贪杯好酒,家里并无多少积蓄,元载的日子仍旧苦哈哈。

    贫穷赋予元载的不仅有羸弱的身躯、敏感的自尊,还有渊博的学识。因为贫困,元载上得起学却买不起书,不得不觍颜向同窗、寺庙或道观借书。为少受白眼,元载用秃百余根制作粗劣的毛笔,抄写无数本儒学经典和道家典籍,学问因而愈发精进。他尤喜老庄之学,《道德经》、《南华经》倒背如流。

    但元载那时还不知道,学识未必能转化为权势。他多次栉风沐雨前往州府参加乡试,却屡屡落榜。直到天宝元年(742年),崇奉道教的圣人举行策试网罗精通道家学说的英才,苦尽甘来的元载才脱颖而出,高中进士。

    步入仕途后,渴望名利的元载以同族之名攀附上东宫内侍李静忠之妻元氏,从而有幸结识名震边陲的大将王忠嗣等朝堂重臣。戎马半生的王忠嗣对元载并看不上眼,谁知其刁蛮叛逆的女儿王韫秀因见惯了纵马飞驰、挽弓如月的边塞将士,反而对文弱儒雅的元载一见倾心。

    王忠嗣虽觉得王韫秀的择婿眼光不合已意,但他对女儿甚是宠溺,且元载自幼失怙的悲惨经历也令他心生怜意,遂默许了这段姻缘。

    洞房花烛夜,一向不胜酒力的元载喝得酩酊大醉、喜极而泣。他所喜者,并非娇滴滴的新娘,而是庆幸自己终于有了傲视同僚的靠山,赢得荣华富贵将如探囊取物。

    谁知祸从天降,元载刚在河东道就任县丞两年,王忠嗣就因石堡之事触怒圣人,被贬斥为汉阳太守,元载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途也戛然而止。

    嘴上虽不说,但元载胸中对王忠嗣颇多怨恚:“圣人要攻打石堡,岳父为何要强出头阻拦呢?!死再多人又有何妨,功名利禄皆圣人所赐,与下贱的士卒有何干系?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在元载心中,只有岳父这等从小长在宫廷,从未经受贫困、饥寒折磨的人才会将信念、志向看得比爵禄还重。但凡他们承受过贫穷的磨难,就不会如此意气行事。

    埋怨归埋怨,却并不能改变什么。元载无聊而尴尬地待在县丞位置上,忍受着四面八方的冷嘲热讽。幸好他少年时经历过太多冷言冷语,倒也能安之若素。

    元载没有想到的是,转机竟然出现在岳父病逝后。天宝八年(749年),北庭、安西两镇破石国、胜黑衣大食,陇右军血战后攻下石堡,朝野庆贺之时,王忠嗣却突然死在汉东郡太守任上。

    噩耗传来,因妻弟王.震少不更事,元载独身前往汉东郡料理后事,并在岳父旧部李晟的协助下扶灵北归。太子念及旧情,上奏举荐元载官升两级,就任北庭判官,而北庭都护王正见则是岳父的族弟。

    不仅如此,西行前元载还被李静忠带入东宫觐见太子。元载本以为李亨要勉励他勤政为国,最多提点两句忠于东宫,不料李亨竟交待他暗中监视王正见。

    “怎么回事?!”元载顿觉心乱如麻:“王都护与岳父不都是东宫的嫡系心腹吗?”

    经李静忠缓缓劝导,元载才了解到,原来岳父被贬谪后,见风使舵的王正见早已变成墙头草,派长子王珪来东宫任职的同时,却又和李林甫勾勾搭搭。为彻底掌控王正见,太子千挑万选,才决意让元载肩负此重任。

    李亨更是明确许诺,登基之后,六部九卿任元载挑选。

    见太子之前,元载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北庭长史。而从东宫离开时,元载期待的则是宣麻拜相、位极人臣!

    怀着既忐忑又激动的心情,元载携带家眷踏上漫漫西行之路。斜倚车厢或夜宿驿站时,元载常常回想李静忠的叮嘱:“汝乃太子殿下制衡王正见的利器,决不可轻易暴露,闲杂琐事不需汝费心。殿下但有劳烦尔之处,自会有人登君门。”

    顺利抵达庭州时,王正见超乎寻常的热情令元载既动容又惭愧;北庭长史杜环清亮而锋利的眼神令元载既羡慕又警惕;王珪、王绯和王霨三人 雍荣闲雅的风范则令元载既喜爱又嫉妒。

    五味杂陈的元载因思虑过多,并未格外留意声名渐起的王霨,反倒是妻子王韫秀对王正见的庶子有点在意。可当元载询问妻子王霨有何古怪时,一向干脆爽利的王韫秀踌躇许久才喃喃道:“无他,就是觉得霨郎君甚是眼熟,仿佛以前在哪里见过一般。”

    北庭判官作为都护的佐僚,事务极其繁杂,远非一县县丞可比。即便有杜环手把手教导,元载依然觉得有些吃力。满腹心事、急于扬名的他很快就全身心投入琐碎的公务中,并未将妻子的话放在心上。而之后他携妻子数次登门拜访王正见时,也甚少见到王珪、王霨兄弟。

    元载就任北庭判官一年多的时间里,王珪与王霨先后进京赶考并留在长安任职,他也就逐渐将王正见的两个儿子抛之脑后,毕竟他来北庭的主要目的是监视王正见,而非关注王家子弟。

    在北庭任职日久,元载深切感到王正见与太子之间存在的淡淡疏离。尤其是在出将入相一事上,王正见居然带头响应李林甫的奏议,令元载深感惊愕和失望。

    数月后,王正见携家眷远赴长安参加冬至大朝会,北庭都护府上下顿时松懈下来,元载也乐得优哉游哉。就在此时,如意居庭州分号的刘掌柜以送礼为名来到元载家,带来一份来自长安的密信。独自看完后,心惊肉跳的元载急忙将密信付之一炬。

    趁杜环到西郊军寨坐镇之际,元载悄然来到如意居,在密室接见了来自长安的两位客人。为首的是位笑眯眯的青年郎君,手里把玩着刚在京城流行起来的折扇,据说这也是王正见的庶子王霨鼓捣出来的。其随从则是名佩戴墨绿帷帽的娘子,虽看不清容貌,但她腰间的长剑却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杀气。

    青年郎君出示太子的手书后,当即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元载尽快弄清西郊军寨守军的驻防情况。当元载询问如此做的目的时,得到的答复只是冷冷一句:“元判官,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

    元载一肚子怨气,但为前程计,却不敢得罪身负太子密令的青年郎君。为尽快完成任务,他借呈送公文、请教政务之名,频频出入西郊军寨,用过目不忘之能暗中记下望楼的位置和哨兵巡逻的路线。

    也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当他去的次数多了之后,元载无端觉得杜环的眼神颇为玩味。而当金满县丞杜佑被调入都护府专司联络城中与军寨时,元载立即猜出杜环已心中生疑。幸亏他早就将西郊军寨布防图详细画出,并亲手交给青年郎君。为避免暴露,元载遂慢慢减少去西郊军寨的次数,并逐步将两头奔走之事全部移交杜佑。

    接下来的日子,忐忑不安的元载在都护府中不漏痕迹地打探消息,除了确认自己是否安全,他还心存一丝侥幸,看能否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青年郎君的意图和杜环的反应。

    可让元载失望的是,虽隐约察觉到庭州城内外并不平静,马璘统率的北庭牙兵和同罗蒲丽执掌的素叶镖师外松内紧,可元载却如平康坊中被拒之门外的看客,明明知道青楼里面灯红酒绿、精彩纷呈,却不得门而入。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杜环小人得志的嘴脸实在可恨,一旦太子登基,某看尔等能笑到几时!”愤愤不平的元载将满腔怒火发泄到杜环身上。因为他恍然意识到,王正见对自己看似重视,却并未将他视为可依托的亲信,而自命不凡的杜环才是王正见真正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