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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狼驱群羊、狞笑何猖狂。
田乾真笑看千余名怀州百姓哭天喊地跑向对方车营时,沉闷的破空声骤然响起,数十个黑点宛如闯入盐罐的胡椒粒,穿透层层雪幕,呼啸而来。
“猛油火?!”田乾真曾奉安禄山之命亲率曳落河乔装潜入庭州盗取猛油火配方和配重投石机图纸,虽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他对猛油火的认知要远超同僚。
黑点精准落入怀州民众身后,旋即砰然裂开,一团团黏稠液体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缓缓摊开。不少民众被突如其来的怪物吓到,停住脚步四处张望。
“沙子!哪里有沙子?”田乾真隐约记得沙子能克制猛油火,可放眼望去唯有白茫茫一片:“撤!快撤!”
混在百姓队尾的曳落河正要转身,车营中也传出千百人的齐声高呼:“快跑!别回头!”
曳落河与民众背道而行、即将分离之际,数百支火箭腾空而起,若一朵盛开的硕大牡丹,在车营上空尽情绽放,然后星散四周。火箭甫一坠地,一个半径近四百步的火圈骤然冒起,天地之间陡然一亮,灿若夏日正午。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积雪被烧得吱吱乱响,化成污浊的浑水,恰如世界露出本来面目;不少躲闪不及的曳落河和怀州百姓也被疯狂的火苗吞噬,转眼就变成一具具焦尸。
“躲在车阵中的当是名动京师的霨郎君吧,除了你,天下还有谁舍得为救群不中用的羔羊浪费如此多猛油火。果然是条大鱼!抓住你,王正见必自乱阵脚,庆宗郎君可不战而胜。”田乾真确定对手身份后,从马鞍左侧掏出面甲覆在脸上:“所有重甲骑兵,列阵,准备冲锋!”
四百重甲铁骑迅疾奔至田乾真马后,组成锋矢大阵,箭头直指车阵正中。
田乾真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咴咴而鸣。他举起长刀欲下令冲锋时,借助火圈的亮光,田乾真突然发现,敌军战马均聚拢在一处,庞大的车阵中密布严阵以待的各色步兵,却并无一名骑兵。
“不对!”田乾真心中一惊:“敌军骑兵在何处?前面二百余骑精悍如斯,对方岂会只有步兵?若某是敌将……”
几片冰灵的雪花顺风钻入田乾真的脖颈,他一个激灵向西北上风处望去,仿佛风雪中隐藏着什么。
“传令,留二百轻骑围着火圈打转,声势一定要做足。其余儿郎随某向北!”田乾真从身份最低微的仆从轻骑升迁至掌管八千曳落河的范阳别将,一路经历大小数百战。若非足够谨慎细心,他绝活不到今天。
疾如雷电的曳落河令行禁止,立即收拢队列,催马向北。火圈之内,忙于救助百姓的素叶军并未察觉大队曳落河已悄然消失。
待李晟率领一千铁骑从西北方飞驰而来,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陷入鏖战的曳落河背部,而是从北方兀然杀出的田乾真。
幸好李晟及时变锋矢长阵为车悬圆阵,与曳落河绞杀在一起,勉强躲过遭敌侧冲的危机。等素叶军主力和南霁云的斥候团齐声杀出时,慑于素叶军骑兵营蹈锋饮血的锐气和李晟出神入化的阵战之术,田乾真不得不暂时放弃生擒王霨的打算,见好就收,不再恋战。机动性不若对手的素叶军只好眼睁睁看着对方疾行离去。
战后清点伤亡,骑兵营死伤最为惨重,足足损失八十余骑,能叫出每名阵亡骑兵姓名的李晟心疼得直掉眼泪。
曳落河也留下百余具尸首,不过大多是被战车团的神臂弓射死,小部分死于猛油火,真正死于骑兵厮杀的不到五十人。
怀州百姓也有数十人被烈火烧死,受伤的不可胜数。恨得牙痒痒的苏十三娘方才潜在素叶军中,试图在两军短兵相接之时给敌将致命一击,孰料曳落河撤退得如此干脆利索,根本不给她施展的机会。
卢杞则感慨万千,为救百姓白白坐失良机,致使之前拟定的步骑分进、中心开花战略全然作废,骑兵营还徒增伤亡。不过他当机立断,本着不做亏本买卖的原则,劝王霨在怀州民众中挑选精壮,编入素叶军。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长安犹歌舞。
素叶军与曳落河在怀州冰冷刺骨的雪地咆哮厮杀之时,长安新昌坊哥舒翰宅中,红炉透炭炙、醉唱玉尘飞。十二名绝色歌姬披着薄如蝉翼的碧烟轻纱翩翩起舞,腿疾尚未痊愈的西平郡王、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斜倚软榻,数次端起澄澈透明的玻璃杯,却又无奈放下。
“殿下勿忧。”闻喜堂掌柜裴诚拿起案几上的木盒捧到哥舒翰面前:“鄙号听闻殿下微恙,特意从永州(今湖南永州市)觅得黑质白章异蛇两条。此物剧毒无比,触草木尽死,啮人无以御。然腊之为饵,专克中风,宫中多位太医皆推崇此药。”
“真有如此奇效?”哥舒翰掀开木盒,将信将疑。
“小人岂敢欺瞒殿下。”裴诚满脸堆笑:“若此药无效,某甘受军法处置。”
“有劳裴掌柜费心。”哥舒翰捋了捋长须:“明人不说暗话,不知东宫有何赐教?”
“殿下说笑了,某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商贾,岂敢妄测太子之心。鄙号献药,唯求殿下早日康复,执掌平叛事宜。”
“上有天子、中有盛王、下有高枢密、封节帅、王都护,某一介病夫,安享富贵即可,何须耗费心神。”
“殿下不为子孙计乎?”裴诚语气甚是平缓,话锋却犀利如刀:“太子自知德不配位,早生让贤之心。平定安贼后,盛王必当入主东宫。敢问殿下,高仙芝将长子高云舟调离龙武军,赴华州大营担任掌书记,所图者何?待盛王登基,其依为股肱的又将是何人?”
“尔妄议朝堂军政,罪不可恕,念汝献药有功,某不与尔计较。”哥舒翰怒拍案几,堂上的歌舞乐伎吓得花容失色。
“小人告退。”裴诚并不在意哥舒翰的冲天火气,转身离去。其实来之前他就笃信为石堡折损数万士卒的哥舒翰绝不会甘于寂寞,坐视高仙芝等人执掌平叛大权,只是太子放心不下,非要他走这一遭。
离开哥舒翰宅后,裴诚急忙钻入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生怕引人关注。马车行了数里地,确认无人盯梢,他才又悄然换了辆车。
虽清楚王霨从素叶镖局抽调大量人手赶赴河东编练新军,苏十三娘也远在绛州,但裴诚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前几日传来的消息,范秋娘仍在城中四处打探他的行踪,一旦被公孙门咬住,麻烦肯定接连不断,一个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
“可惜,身边再无人能轻松防住公孙门的剑客。”唯有此时,裴诚才会怀念一下看似刁蛮、实则傻乎乎的段荼罗。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素叶军与曳落河交锋后的第二日,露宿风餐多时的李泌在京畿道邠州(今陕西彬县)巧遇奉诏向长安进发的两万陇右勤王军。领军主将乃河源军使王思礼,与李泌有过数面之缘。李泌屈指计算一下时日,胸中寒意腾升。
与王思礼寒暄数句后,心急如焚的李泌毫不顾惜素叶居所赠的良驹,马不停蹄向长安奔驰而去,将行动迟缓的大军远远甩在后面。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大敌当前,朝堂重臣仍各怀心思,岂不知大厦将倾乎!”
翌日,李泌催马从安远门进入繁华如昔的长安,河北、河东、河南等地的血战仿佛只是变文中的故事,除了转任户部尚书的原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及被圣人赐死的荣义郡主,大唐朝堂似乎毫无变化。
李泌长叹一声,并未去东宫拜会太子,反而到高力士府前投上名刺。为尽快见到高力士,向以名士自诩的李泌也放下身段,塞给阍者一大把沉甸甸的庭州金币。
两个时辰后,圣人亲临哥舒翰宅探视,赏了大量名贵丹药。圣人还未离去,敕封哥舒翰为枢密副使并赴华州大营襄助天下兵马大元帅平叛的诏书便已发出,高力士特意派飞龙将军张守瑜携诏书亲赴邠州,催促陇右军加快步伐。
长安城中暗流潜涌之际,为安顿、救治怀州民众耽误了数日的王霨方抵达河阳城外。
因探知叛军主力一部已迫近怀州,王霨请苏十三娘飞马南下河阳城,自己则率主力绕道怀州城,假传封常清军令,命怀州府衙尽快坚壁清野、转移民众。素叶军也分出人手,鼓动、协助民众迁徙河东。同时,王霨派人飞报父亲加派兵马驻防白陉、太行陉、轵关陉,防范叛军北上。
收拢民众之时,素叶军与曳落河又有数次小规模交锋。田乾真本打算不惜代价生擒王霨,可依托怀州城墙的素叶军如虎添翼,用神臂弓、庭州砲射杀烧伤数百曳落河。不久,得知消息的卫伯玉率飞龙禁军前来接应,田乾真见事不可为,只得含恨东进,暂离怀州,与田承嗣部合兵一处。
确认曳落河离开怀州后,苏十三娘带公孙门亲自护送百姓北上,只将阿史那雯霞和柳萧菲留在素叶军中。有数千怀州丁壮自愿从军,不过王霨并未急于将他们编入军中,而是一并送抵绛州训练。
冬临河阳城,俯视洛阳川。
雪霁天晴,王霨与伤痕累累的卫伯玉一同登上河阳城。极目南望,洛阳城宫阙巍巍、坊市井然;向东远眺,中原大地烽烟滚滚、金鼓如雷。
“封常清能守得住洛阳吗?”王霨心中并无答案,大唐的轨迹早已面目全非,一切只能靠手中的横刀去守护和争取。
十载不听刀兵声,惊见平安火入城。
腊月二十三日黄昏,长安城外接连升起一柱柱狼烟。
“平安火……”河中兵马使李定邦听到街上有些嘈杂,掀起车窗帘瞄了眼,寻到引发骚乱的根源:“边镇征战不休,中原民众却早已不识烽火。”
安禄山起兵后,圣人为掌握各地战况,修复内地废弃已久烽堠以报平安,每天日暮时分放烟一炬,站站传递,表示前线太平,长安人称之为“平安火”。
“看来洛阳、河东战事还算顺遂,王正见、封常清皆一代名将,长此以往,安禄山还能蹦跶多久?”李定邦关上车窗,拿起来自河中的密信,蹙眉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