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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不是弄清了北庭和安西的作用,才能明白河中的重要性。”王霨乖巧地插话道。
“孺子可教也!”王正见欣喜地抚着长须,继续说道:“北庭、安西两军坐镇碛西,关中腹心之地几可不闻刀兵也。然漠北可通金山、伊丽河进入河中,从西北包抄北庭;吐蕃可走大、小勃律,迂回围攻安西。若大唐止步于碛西,虽可压制漠北和吐蕃,却无法真正削弱之。只有完全掌控河中,彻底切割、包围漠北和吐蕃,才能永绝西北边患、高枕无忧!”
“这也是数十年来,我军与西突厥、吐蕃在素叶河谷一带反复争夺的肯綮所在。”杜环见王正见说完,适时补充了一句。
“大食卷入之中,恐是意料之外的变化吧?”王霨问道。
王正见望了眼杜环,点了点头:“对于大食国,我军所知确实有限。数十年前初次遭遇大食时,政事堂还以为其只是如昭武九姓一般的小国。而后方知,大食竟也是幅员万里的大国,实在令人震惊。只是河中距离长安太远,在内地军民心中,总以为大食不过是一蕞尔小国。其实放眼碛西,也就是六郎,才真正对大食有所了解,其他人,包括某在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当不得都护如此盛赞!”杜环赶忙说道:“某只是觉得华夏虽大,却未必一定是天下之中心。极西之地,似乎还有广袤无边的土地和国家。我们不能固步自封、坐井观天。”
王霨见杜环有如此超越时代的见知,不禁暗暗感叹道:“杜判官在唐代就能突破中华中心论的局限,做到开眼看世界,实在是难能可贵!”
前世关注唐史时,王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帝王将相之上,对杜环的经历并不熟悉。他并不清楚,若按照原有的时空发展,杜环会在天宝十载(751年)被高仙芝征调到安西都护府,并随军参加了怛罗斯之战。
高仙芝败于艾布?穆斯里姆后,杜环成为大食人的战俘。因其会大食语,并见识不凡,为大食人所重视,避免了沦为奴隶的尴尬。
其后十一年间,杜环在黑衣大食国内生活和游历,先后抵达西亚、北非等地,直到宝应初年(762年)才乘商船回到广州,重归大唐。
回到长安后,杜环将多年所记载的游记整理汇编,写了《经行记》一书,可惜之后失传了。
惟其族叔杜佑编纂的《通典》(801年成书)中曾引用《经行记》1500余字,才使后人得知,大唐之时,就曾有中国人游历过北非。而之后再有中国人抵达非洲,就是六百多年后,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时的事了。
但中国传统史书记载的重点,一直聚焦在帝王将相的衣食起居和朝堂的明争暗斗上,对于杜环的经历并不重视,最多不过顺带着提一笔。
因此,王霨并不知道,这位眼界开阔、才思敏捷的杜判官,本应该有如此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人生的经历。当然,穿越者出现后,整个历史的走向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偏离原有的轨道,杜环的人生轨迹,也将随之而改变……
“大食东进,让河中本已复杂的棋局更加纷乱不堪。前些年,漠北四分五裂,无力西顾。对弈河中者,大唐、吐蕃与大食也!”王正见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说道:“因河中之地距离太远,我军无力长期驻扎,方扶植突骑施人,以之抵御大食和吐蕃。后突骑施人野心渐萌,欲摆脱大唐羁縻;大食人借机蚕食昭武、吐蕃步步紧逼小勃律。如此变局,导致我军在河中陷入困境。圣人和政事堂为破此局,方有安西军远征小勃律、北庭军围攻碎叶城之举,堵住了吐蕃北上河中之路,也消除了突骑施人两面三刀的隐患。”
“可从目前的迹象看,回纥人也跃跃欲试,试图成为对弈者啊!河中这盘乱棋,只会更加难下!”王霨此刻已完全跟上了王正见的思路,试着说出自己的思考。
王正见赞许地点了点头,鼓励王霨继续说下去。
“远征小勃律、围攻突骑施,都是精妙之棋,却无法扭转大唐的根本劣势。”王霨字斟句酌地说道。
“根本劣势是什么?”王正见虎目闪亮。
王霨回想着历史上西域数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周期循环,铿锵有力地回道:“河中距离大唐腹心之地太远,而大食、吐蕃和回纥却近在尺咫、虎视眈眈。”
“只会纸上谈兵、评头论足可不行,霨儿,说说如何破局吧。”王正见甚是期待。
“短期之策,仿北庭、安西之例,开府建军。长远之计,移民实边、弘扬华夏。”前世之时,王霨深知治理西域之艰辛繁重,也曾研究历代治边得失,试着思考过解决之道。
“如何吸引移民?何为弘扬华夏?”王正见继续追问考校。
“移民之关键,在于以利诱之。听杜判官言,内地土地兼并之风越演越烈,失地农户四处逃荒、依附豪强,以致于府兵制无法维持。内地之民虽言故土难离,但若出.台政令,凡举家迁徙到河中者,每丁口可免费获数十亩甚至数百亩土地,并减免前三年赋税,必有大量失地之民和家资单薄的农户,愿意冒险一试。”王霨朗声回道,语气也越来越自信:“治边首在得民,而民心所向,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有迹可寻。若能在河中大力宣扬华夏之德,全力推行教化之道,以文化而化四方万民,则.民心可逐渐归我。”
“小郎君之策与都护所思不谋而合啊!”杜环笑着赞道:“小郎君,大军开拔之前,都护已命我起草一篇奏章,若此次西征顺遂,就建议圣人在河中新设一节度使,并辅以军屯和移民之策。”
“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但如此打算,皆以西征获胜为基。若西征不顺,此皆水月镜花,就无从谈起了。”王正见淡淡道。
“西征能否顺利,并不完全取决于我军啊。”杜环意味深长地感慨道。
“六郎,胜负虽非我军一力可定。但我们必须竭尽全力,不可推脱懈怠。”王正见正色道。
“都护教训的是!”杜环急忙回道:“某必竭尽全力!”
“霨儿,你的见识不错。”交待过杜环后,王正见转向王霨说道:“但大丈夫欲有所作为,不能只有见识,更需脚踏实地、忍辱负重、步步行来。这个过程可能会特别艰辛,也常常会出现令人忍不住想要放弃的压力和诱惑。但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决不能放弃自己的追求!”
王霨认真点了点头,十分认同父亲的话。
“知易行难!现在你以为自己知道了、明白了,不真正经历过,却还是虚的。希望你以后,依然能牢记心中的理念吧!”王正见谈谈说道,话语中既有期待、又有些忧念……
议论过回纥和治边之事后,大军继续南下。回纥人送来的鹘鹰和鹰奴,都被王正见分配给斥候营了。驯服的鹘鹰可以猎取各种野物,对于常在军营外刺探情报的斥候,十分有益。
回纥人送的五十匹骏马甚是雄壮,王正见一匹也不留,令人全部编入重甲骑兵,以提高他们的战力。
只有那匹黄色果下马,因为叶斛王子指明是送给王霨的,王正见就让王霨牵走了。
有了赤炎骅后,王霨才不愿意骑低矮的果下马呢,他转手就把马驹转赠给阿伊腾格娜了。在庭州时,他早就留意到,阿伊腾格娜骑术骑士还不错,只是一直没有匹合适的坐骑,所以每次出行的时候,才不得不整天坐在马车里。
“若是那日我是骑马而非坐车,事情可能就会大不一样吧!至少不会杀得血流成河吧……”阿伊腾格娜抚摸着乖顺的果下马,再次想起了和兄长重逢的一幕。
“伊月,你给它起个名字吧。”王霨见阿伊腾格娜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没话找话道。
“嗯,黄马为骠,此地距离素叶水也不远了。不如就叫素叶骠吧。”阿伊腾格娜想起了故乡,低低说道。
“伊月,别难过,你一定会再见到忽都鲁特勤的!”王霨安慰道。
“谢谢小郎君。”阿伊腾格娜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说道。可她心里想的却是:“见到了兄长又如何?我能做些什么呢?又该何去何从呢?”
五月初二,北庭军、沙陀军和黠戛斯军的三万联军,不疾不徐地抵达碎叶城。
到了碎叶城后,沙陀人驻扎在素叶水北的牧场上,北庭兵马驻扎在素叶水南、碎叶城北的平原上,黠戛斯人选择在碎叶城西扎营。
六日后,回纥王子叶斛和达干(回纥领兵将领的官职)曳勒罗,才带领一万骑兵赶到了素叶河谷,并选择在碎叶城东驻扎。
碎叶城周边,军营连绵、人马喧嚣,大战一触即发。
而关于回纥的野心和河中的重要性的议论,王霨牢牢记在心里,并在当天的日记中记载了下来。同时,他还将关于治理边疆的诸多设想和计划,也一并写在日记中。
几十年后,当华夏文明普照河中大地之时,王霨偶然翻出了当年的日记本,找到了当年自己写下的稚嫩笔迹,泪泫欲滴。
“父亲,虽然这条路走得很辛苦,但我没有放弃……”看见当时写下的“豪言壮语”,经历了诸多雨雪冰霜后心如坚石的王霨,也忍不住颤抖不已。
而那时,对他关怀备至的王正见,早已不在他的身边了……
几百年后,王霨的《西征战记》被史学家、军事学家、家誉为远超凯撒的《高卢战记》的煌煌巨著,研究者无数,形成了专门的“西征学”。学派内部又分为点评派、索隐派、批注派、虚构派等诸多分支,各执一词,相互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那时,穿越者早已离开了人世,而他改变过的世界和延绵下的功业,却依然影响着大千世界中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