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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初升,霞光万道。
天宝八载六月初五,怛罗斯城南的原野上,晶莹剔透的晨露似坠非坠,挂在野草叶上,迎着朝阳,映射出迷人的光彩。
野草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花朵,蝴蝶和蜻蜓在随风摇曳的花草间飞翔。静谧的草原,宛如世外仙源。
忽然,马蹄隆隆,踏碎了野花、踢散了晨露;刀剑声声,惊飞了蝴蝶、吓跑了蜻蜓。
一滴滴浑浊的鲜血,洒落在野草上,取代了透明的晨露;一具具年轻的尸体,倒在原野之上,世外仙源变成了暗无天日的修罗场。
两队骑兵厮杀了许久,才分出胜负。
获胜的一方折损也不少,但还是凭借着人数优势,击败了顽强抵抗的敌人。他们跳下战马,挥刀割下敌人首级,收拢战马、铠甲和武器,然后旋风一般向西而行。
朝阳越升越高,千余道炊烟也随之袅袅升起。昨夜鏖战厮杀的双方,此刻都在抓紧时间埋灶做饭。
饭香四溢,战斗却并未停息。扑鼻的血腥味和食物的香味在空气中混杂纠缠,仿佛是地狱和天堂连在了一起。
↘, 艾布??穆斯里姆自持人多势众,指挥军队轮番发动进攻,根本不给安西军喘息的机会。
攻营失败的大食军退下来后,还能下马休息片刻,在血腥味中吃口热饭。
苦苦支撑的安西军人数有限,根本没有休整的机会,更顾不上生火做饭。
窦屋磨见状,主动提出,抽出两千名拔汗那辅兵,让他们简单做点吃的,送到安西将士手边。
高仙芝知道拔汗那辅兵作战能力较低,对防御大食军攻营并无太大帮助,便点头同意。
好在安西军北上之时,所带的粮秣十分充足,大军一时并无断粮之虞。
拔汗那辅兵将煮好的羊肉粥端来后,窦屋磨亲自上前接过,然后恭敬地呈给高仙芝:“节帅,按照你的吩咐,全军将士均已喝过肉粥,就差你和封判官了!”
“多谢殿下!”面有忧色、心不在焉的高仙芝接过肉粥后,一动不动,在惊天动地的厮杀声中眺望着远方。
封常清自己拿了碗肉粥,来到高仙芝身边,低低劝道:“节帅,身体要紧,喝口粥吧。”
“也不知五百轻骑能否突围出去,吾心不安,食不知味!”只有在封常清面前,高仙芝才能卸下镇定自若的伪装。
“节帅,和五百轻骑突围相比,还有更为急迫的事。”封常清端起羊肉粥,面色凝重。
“水!”高仙芝立即明白了封常清的担心:“我军选择在此地宿营,就是看中这条小河,便于取水和饮马。如今河流为大食叛军所占,我军的饮水岌岌可危!”
“节帅,方才埋灶做饭时我已经着人暗中查看,目前营中的存水只够一日所需。若北庭军迟迟不来,单缺水就足以拖垮我军。”封常清早已查探清楚。
“封二,你应该有对策吧。”高仙芝对封常清十分了解,明白他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
“节帅,营地距离河流甚近,河水浸润,地下必有水。可安排数十人挖井,以解此困。”封常清读书广博、知识丰富。
“封二之才,每每令人赞叹!”高仙芝心头微松,夸过封常清后,抿了口羊肉粥。
“节帅,若吾真有大才,也不至于黑白不分、识人不明,将我军陷入如此困境。”封常清苦笑道。
“封二,某细细思之,还是低估了谋剌黑山的贪婪。本以为赏之以阿史不来城,限之以屠城血债,葛逻禄人就会收敛野心、俯首听命。不料谋剌黑山的胆子如此大,竟然敢勾结大食叛军,背叛大唐。”高仙芝叹道:“某只是好奇,即便我军和北庭军兵败河中,两三年间,圣人和政事堂必将兴兵征伐葛逻禄部,以报今日之仇。难道谋剌黑山不畏惧大唐来日之报复吗?难道他不知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绝非空口虚言吗?”
“节帅,所谓利令智昏,不外如是。”封常清分析道:“谋剌黑山估计是想着依靠大食叛军的支持,称霸河中。若我军西征失败,大食叛军必将赢得内战,一统大食。若得到艾布??穆斯里姆的支持,大唐要想灭了葛逻禄人,还是得费一番周折。”
说到这里,封常清忽然皱眉疑道:“在我军麾下和以大食叛军马首是瞻,又能有何不同呢?大食人许诺得再多,都不会改变他们东侵河中的野心。谋剌黑山虽然贪婪,但也不至于如此盲目?即便谋剌黑山看不明白,谋剌思翰心机深沉,岂会看不透大食叛军的本性……”
封常清正疑惑间,忽听攻营的呼罗珊骑兵阵中传出一阵阵得意洋洋的喧哗。
“怎么回事?”高仙芝将粥碗放在一边,按住腰间的横刀,极目远眺。封常清也停下思索,企足而望。
晨曦中,忽然有数百个圆球被策马冲锋的呼罗珊骑兵大力摔出,破空而来,如同梢砲射出的小号石弹。
“头颅!”打退敌军数次进攻后,李嗣业率领陌刀手退到刀盾兵和长枪兵之后,正坐在地上休息,一个“圆球”直接砸到他的身边,骨碌碌向大营里滚去。
“这是卢队正!”白孝德抱起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辨认出了死者的身份。
席元庆和段秀实出营击敌之时,白孝德、卫伯玉等人因为刚厮杀过一场,被段秀实留在营中休息,并未出阵,更不曾担任突围的任务。
密密麻麻的头颅如硕大的雨点,在安西军营北门附近铺了一层。段秀实捡起一个个头颅,迅速辨认出每一个死者的身份。眼见一名名熟悉的弟兄尸首分离,他瞋目切齿、满腔悲愤。
“杀敌!!给兄弟们报仇!!”段秀实如孤狼仰天怒吼。
狂啸过后,段秀实奔到高仙芝身前,跪倒在地稽首恳求道:“节帅,请许我带一千轻骑出营杀敌!”
“胡闹!”高仙芝怒斥道:“大食人将轻骑兵的头颅抛进大营,不就是为了打击我军士气,诱使我军犯错吗?此刻敌军围攻正紧,你轻率杀出,除了送死,还有何用?‘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孙子兵法》里的道理,你都忘了吗!?”
“节帅,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段秀实双目泣血:“这些弟兄都是我挑选出来的,他们因我的命令而战死沙场、惨死异乡,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的亲属!”
“糊涂!”高仙芝气道:“你是不是想着跟着属下一起死在这里,就不必回到龟兹城面对他们的家属了!如果人人都如你这般想,我军直接投降便是了,又何必苦苦支撑呢?为将者,首在担当。千万袍泽之命,皆系与吾等之手,不可不慎。然战事不顺之时,也决不可气馁,当思如何破敌,而非自暴自弃。否则战死之英魂,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段秀实听后无言以对,唯泪落如雨。
“段别将,你先去将弟兄们的首级收敛起来,节帅一定会大破大食叛军,为战死的安西健儿报仇!”封常清费力地拉起铁塔般的段秀实,耐心叮嘱道。
段秀实默然无语,点了点头,施礼退下。
见段秀实的身影离去后,高仙芝幽幽叹道:“封二,如今看来,艾布穆斯里姆早已料到我军会北上求援,在我军打退首轮进攻后,顺势故意示弱,诱使我军突围。然后集中兵力截杀五百轻骑,并将士卒首级抛入营中,以打击我军士气!其对人心之把握,令人叹为观止!”
“节帅,五百轻骑全军覆没,此刻士气低沉、求援无望、万分危险。之前为鼓舞士气,曾说回纥部北上求援了。可五百轻骑被杀,机灵点的士卒,估计也会猜出点什么。如此下去,将士们看不见希望,士气堪忧!可急切间,某也不知该如何脱困破敌!”封常清焦急万分。
“封二,你慢慢琢磨吧,某得亲临前线、鼓舞士气去了。”高仙芝在牙兵的护卫下,慷慨激昂地向战况最激励的军营北门走去。
“节帅,你不担心吗?”封常清见高仙芝面色如常,不禁大奇。
“封二,人力有时穷,天命不可测。与其担忧哀叹,不若握紧横刀,尽力杀敌。即便今日注定战败,某也要痛击大食叛军,不坠安西军之威名!”高仙芝坦然笑道:“再说了,如何破敌,不是还有你吗?”
封常清见高仙芝如此淡定,也压下了心头的惊惶,竭力思索脱困之计。
高仙芝见封常清皱眉苦思,也不再言语,迈步行前。走了数步,他回首向远远站在一旁的岑参招呼道:“岑掌书,可愿随某同行?”
浑身披挂的岑参抽出横刀,朗声回道:“节帅,在下求之不得!”
高仙芝哈哈大笑:“安西上下皆勇士,某无憾矣!”
安西军与大食军苦战之时,战场之东三四里远的小树林里,葛逻禄百人队熟练地射杀了一支野鹿、数只野兔,然后盘腿坐在篝火旁,烤炙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