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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白马津,复入东郡地。
地皇三年九月下旬,在耿纯抵达时,这片被王莽一分为二又更名“治亭”的土地,已不复第五伦去年赶赴濮阳借兵时的安定。
耿纯记得,自己离开邺城时第五伦对他说过:“治亭大尹王闳乃是皇亲,也算治郡能手,管辖濮阳十余年,就是胆子小了些,惧怕皇帝申饬,如同惊弓之鸟,甚至曾服毒自尽。”
也由不得王闳不日夜恐惧,毕竟治亭头顶本就悬着一道黄色的巨河,随时可能将他十余年所作努力一朝冲毁。加上卫地没有山河之防,从战国时起就是赵、齐兵锋往来的战场,如今来自兖州的流民一拥而入,地方行政早就濒临崩溃了。
所以耿纯在濮阳附近只见到疲于应付流民的郡兵,以及纷纷加高坞堡壁垒以自守的豪强。
等耿纯一行人过了瓠子口后,便进入了黄泛区,如果说濮阳附近,王闳尚能与豪强们共同维持一定秩序的话,那这片地域便只剩下了混乱。
据耿纯所知,一百五十年前,汉武帝初年,黄河就在濮阳附近的瓠子决口。朝廷发动了十万人还没堵上,加上丞相武安侯田蚡宣扬什么堵不如疏:“江河之决皆天事,未易以人力为强塞。塞之,未必应天。”
结果导致封堵作罢,黄河肆无忌惮向东南流入大野泽,与淮水、泗水相通,导致十六郡的百姓受灾,这一带成了黄泛区。直到二十多年后,汉武帝亲至瓠子,发动了更多人才塞上,让黄河归于原位。
是故今日,耿纯依然能见当初瓠子口堤坝边,淇园竹子一排一排地打下去残留的木桩,再填上土石和柴草为雍塞。
可帝国极盛时留下的制度终会腐朽,至于竹木柴草朽烂得更快,年久失修后,瓠子再度决口,新朝在尚有能力治理时一拖再拖,至今已再也拿不出财力人力,只能放任浊流东溃。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
耿纯望着河水摇头,让第五伦派来给他做护卫的数十人加强戒备,进入河水泛滥的区域后,便如入敌国。
这几十人中,便有几个流民兵,耿纯不止一次让他们跟自己说说当年大河决口的事,毕竟那场天灾,魏人只是旁观者,是幸运的邻居,这些流民却是亲历者。
一位已经升任士吏,在武始县分到地的流民兵,说他家住甄城,正好是大河决口的正面。
“不瞒郡丞,河水来的那天,我正好娶亲。”
甄士吏说起当日情形,迎亲队伍不长,却热闹得很,笙箫声脆,安车稳当,大人小孩都挤在路边欢笑。可就在这热闹之际,却隐约觉得脚下的黄土地有些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震得人耳朵发麻。
接着是浑浊的洪水涌了过来,刚开始水量还不大,只是水流急,片刻之间,浑浊的黄水就淹过马车轮子,淹到车舆上,行驶不能。他只能解了车,带新妇骑马逃,可还不等他们走到高地,更大的洪水呼啸着冲来,几尺高的浪头砸向人群,瞬间将人、马、车都卷得无影无踪。
“我拽着一棵树活了下来,但新妇却再也没见着,大概真是被河伯抢走了。”
士吏苦笑道:“待了好几天水还没退,饿得实在不行,就抓住漂在水里的门板,将自己捆在上面,到处划着找食,我什么都吃过,比如花蛇,连鳞带肠肚往肚子里吞,平日觉得腥臭,那时却是香甜。”
哎,为我谓河伯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齿桑浮兮淮泗满,久不返兮水维缓!
等洪水退却后甄士吏回到家,全家七口人都不知去向,连尸体也没见到,里闾也死伤大半。
更难熬的日子还在后头,接下来一路上,甄士吏指着左右告诉耿纯,这河水汹涌一时,留下的祸害却很长久,先是将下泄的低洼处统统变成汪洋,河水退后,昔日的良田沃土变成了沙滩河汊,难以耕种。
甄士吏家在洪灾前本是小地主,后来也领着残存的族人耕田,可收获却寥寥无几,只能抛弃家园,去洪水未波及的丘陵郡县给人当佃农。
日子才安定没多久,黄河不知是痒还是怎么,又扭了扭身体,好家伙,洪水又来了!
“三天一小洪,五天一大涝,还种什么地?”
在随时面临家园覆灭的生存条件下,兖州人宁可流窜求食,也不肯圈地种粮,那样至少在大水来时无牵无挂,侥幸未死,就换个地方。
因为河道未定,此后黄河水连年泛滥,气候也变得奇怪,在旱魃和水患的来回折腾中,昔日肥沃的土地已经龟裂成块,最后完全不适合耕种,原本有粮仓之称的甄城,如今甄士吏带着耿纯故地重游,早已是一片荒地。
“这下,连欲做佃农帮佣都不能了。”
“连续三季颗粒无收,我才不得已往西流亡,亏得到了魏地,才被收编入伍,不仅有吃的,如今还重新分了田宅,唉,第五公真是吾等的大恩人啊。”甄士吏对第五伦是当真心存感激,他打算明年就重新娶妻,这次不用担心汹涌大水了。
耿纯行走之际,看到土里夹杂着一些虫卵,撂荒的土地又成为蝗虫迅速滋生的温床,几乎年年都闹,横跨兖冀青徐,甚至能一路飞到关中去。
被水旱苛政来回折腾十余年的兖州流民,也被外郡人视为蝗虫,四处流散,如今或加入赤眉,或遁入魏郡被第五伦和豪强收编。
至于还留在当地的,真是惨不忍睹,耿纯看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不得不以草根、树皮果腹,甚至以含毒野菜及土充饥,糠秕杂食反成佳肴,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些倒毙路边的死人被利器割走了肉。
而前往无盐的路上,他们更遭到了许多股流民武装的袭击,依靠劲弩击退,有时候攻击他们的则是王师抄粮的小股部队,耿纯表明身份后,才得到护卫,前往更始将军所在的无盐县。
路上,亲眼目睹这一切后,耿纯对时下的局势更加了然。
“就算无盐大捷是真的,十万赤眉已被翦灭,但只要这大河一日不安宁,兖州百万流民就依然会四处流窜求生,迟早也会出现黄眉、绿眉、白眉来!”
“防民之难甚于防川,王师官军犹如瓠子的竹木土石,哪能挡得住这汹涌怒河?就算暂塞一时,一旦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这些聚众求生的流民,一如水患,耿纯清楚地意识到,一旦他们完全失控,造成的破坏将是难以想象的,届时无论家世殷实的富户,还是看似坚固的坞堡,甚至是高高在上的朝廷官府,都将在湍急的民潮中被冲垮。
“魏成至少还有点山川之防,能暂挡一时,我的故乡和成郡宋子县远在北方,宗族短期内也不会遭到波及,可吾父所在的定陶,却首当其冲啊!”
耿纯不由对父亲耿艾多了几分担忧,他去年之所以答应第五伦邀请,随他到冀州来,就是念着“狡兔三窟”,既然待在常安没什么奔头,不如跟着第五伦,为家族在魏成郡再营造一个窝。
加上耿艾担任大尹的定陶,老家宋子县,乃至于朔调的族叔耿况,他们的选择很多,耿氏一族,不至于在乱世里没了去处。
可如今看来,昔日号称“天下之中”,富极兖州的定陶简直是危如累卵。先被王师入驻摧残过一通,如今又在赤眉与官军的战场附近,耿纯心系父亲安危,想着去更始将军处探知虚实后,就前往定陶,看能否劝劝他的老父亲,这定陶咱们家不守了,学学第五伦辞官的干脆,想办法开溜吧。
接下来的路上,耿纯但见太师王匡的大军在向南方大野泽畔的梁山开拔,他们秩序不整,但拉着的车上却运载着许多首级人头,说是沿途消灭的赤眉,但耿纯猜测多半是被杀了冒功的无辜百姓。
又问护送他的官军关于无盐大捷之事,彼辈趾高气扬,说什么:“不过是一群流民罢了,毫无还手之力,无盐的赤眉,都排着队让吾等砍头,我一早上杀了三十人。”
这更让耿纯听出了些许水分,加上他本就是文武兼修,等摸清楚太师、更始将军行军路线,方略布置后,不由大惊。
“什么千里奔袭,将赤眉截为两断,这明明是主动一头扎进梁山赤眉、泰山赤眉的包围里啊!”
早就听第五伦说过这两位打匈奴时,坑害友军有方,出击匈奴无能的事迹,但没想到这仗居然打成这样,不知是真的愚蠢,还是太过自信。这是想干嘛,中心开花么?
果不其然,等耿纯心怀忐忑行至无盐县以西时,却见前方人头攒动,官兵没命地西边跑,边跑还边嚷嚷道:“王师败了,王师败了!”
耿纯让人拦下一队还算成建制的队伍,领头的却是一位军司空曹掾,名为彭宠,看着面善,一问之下,发现二人在常安时曾打过一次照面。
“原来是故纳言士耿君,我曾做过大司空士。”
彭宠是奉命带着丁壮,从无盐出发给太师运粮,可他们才出城没多久,就从后方跑来的溃兵处,听闻泰山赤眉在无盐本地人带路下,袭击了更始将军大营。
因为多达五万人,防区散得很开,彼此之间消息不便,忽然遭到袭击后,各部纷纷说前方大溃,更始将军战死云云,于是就出现了争先恐后往西南方跑的场景,彭宠也让人丢弃辎重,一起开溜。
可如今要去哪呢?彭宠道:“吾等都是打算投太师。”
眼下情形,无盐当然是去不得了,耿纯也只好稀里糊涂地和彭伯通一起跑路。
一路上,耿纯发现这彭宠有些头脑,耳提面命,死死拉着众丁壮聚在一起,这种大败的混乱情形,有建制的活命几率更大,若是单独乱窜。那些隐藏在水泽中,对王师恨之入骨的无盐人都能取了你脑袋。
毕竟和王师分辨是否为赤眉一样,本地人也可以按照口音不同,杀死所有外乡人啊!
耿纯就这样被迫裹挟着,夹杂在溃兵撤退,等抵达无盐西数十里的成昌乡时,却发现奋勇当先越过他们往西跑的更始将军后队,却忽然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更有人一扭头朝北方逃去。
而接下来迎面逃来的人,竟打着不同建制的旗号。
“是太师麾下的兵卒。”彭宠大惊,等他与耿纯逮住几个朝他们撞来的溃兵一问,得知了令人骇然的事。
“太师击梁山赤眉董宪,吃了败仗,大军正往成昌撤来,希望更始将军救援!”
绝了!真是绝了,更始将军廉丹被泰山赤眉袭击,也打算撤往成昌,背靠太师求救呢!
大新的卧龙凤雏,在无盐大捷后短短半月,就这样顺利转战百里,在成昌胜利会师。
无数支部队乱嗡嗡地挤在成昌附近,士兵找不到将军,将军找不到士兵,旗号杂乱簇拥,数万人茫然不知所措。连耿纯、彭宠也被裹挟在其中,难以脱身。
而梁山赤眉、泰山赤眉两路大军,正如钳子一般朝他们夹来!
耿纯站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一下子想起了甄士吏对他描述过,河决那天的场景。
脚下的黄土地在微微颤动,闷雷样的嗡嗡声也从远处传来,而近处的官军茫然无措,鬼哭狼嚎,震得人耳朵发麻,一模一样。
而地平线上,汹涌大水亦在人头攒动,那是以泥土抹红眉毛的赤眉军,他们甲兵简陋,他们毫无秩序,却人人奋勇向前。
川壅而溃,那是黄泛区流民积攒了十多年的愤怒,是夹杂了无盐上万冤魂的怒吼。
势不可挡,赤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淹没王师,席卷兖州大地,摧枯拉朽,将旧秩序毁灭殆尽!
……
PS:第三章在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