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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年,河北形势错综复杂,刘子舆竟成了铜马帝,真定王势力膨胀后又急剧萎缩,广阳王谁势大加入谁……”
这是魏王亲临河北后,对此地各路土王的评价,不过要论最惨的势力,第五伦很愿意将这一奖项颁发给刘林。
拥立刘子舆的是他,最初也曾拥有挟天子以令河北的势头,然而却在向东扩张的路上,遇上了战斗力不俗的铜马,竟是一步都扩不出去,反倒是自家郡县陷落不少。
最后,一手扶持的刘子舆也跑了,刘林失去这王牌后,被真定王和耿纯、马援南北夹击,数月之内,地盘悉数丢失,如今只剩下其大本营邯郸,以及由赵地大豪强控制的襄国城。
作为王莽时期的“五都”之一,邯郸不但有繁荣的经济,也有易守难攻的城防。战国时,围魏救赵、邯郸之战,都是决定天下局势的大仗,不论是一度强盛的魏武卒,还是打完长平之战后士气正盛的秦国,都曾在这座城下吃了憋。
所以对邯郸的围攻是一项漫长的活计,第五伦从关中带来了大批工匠,制作新的攻城器械,剩下的就是熬耐心。
魏王将大本营设在邯郸郊外的马服山,作为太行余脉,也是邯郸畿内的至高点,壮美奇丽,山势绵延地方数十里,是邯郸的天然屏障。
置军于此,可以截断一切北面来援的敌军——如果还有人愿来救赵王刘林的话。
你别说,斥候散出去后,发现还真有一支队伍游弋在周围,向此处靠拢,打的也是“刘”字旗,却不是来救刘林,反而是来向第五伦请降的!
“刘姓?中山靖王之后?”
魏军北上邯郸后,赵地豪杰来投者不少,第五伦没工夫一一接见,但一听此人报上的名号,魏王面色微异,破例让来降者拜谒。
却见来人年纪二十六七,容貌不俗,长七尺有余,耳垂很大,双手近膝……
他朝第五伦叩首,有些紧张,结结巴巴说起自己的身份。
且说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刘胜;胜生陆城亭侯刘贞……一直传到第七代,便是安国侯刘建。
根据刘建自述,他家上一代就失去爵位,但恰逢王莽做了安汉公,为笼络人心,对刘姓宗室可谓是极其厚待,采取了“兴灭继绝”的政策,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王莽就复了四十余位刘姓宗室的王侯爵位,刘建就在那时候成了安国侯,封地在中山。
只是王莽代汉建新后,就露出了真面目,所有刘姓王子侯“皆降称子,食孤卿禄,后皆夺爵”,绕了一圈,又成没爵位的普通豪强了。
但经济实力却仍在,这些地方实力派对王莽由感激变为仇恨,各地反新军队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这刘建也参与了去年的反新:“小人投了赵王刘林,恢复安国侯身份,但安国地处中山,是真定王的地盘,竟不允小人返回,于是只能挂着空爵,在巨鹿郡大陆泽畔带着徒附屯田。”
但没想到的是,北汉内部爆发了斗争,殃及池鱼,刘建仅存一个乡的地盘被铜马别部所破,粮食抢走,他眼看这嗣兴皇帝刘子舆依靠铜马渠帅,却不管他们的诉求,一怒之下,也不管自己姓啥了,只跑到南边来投魏。
第五伦让人一清点,这刘建只带来了百把人,实在是够少。
但他却是河北第一个来降的刘姓侯爷!
第五伦没有急着下定论,对刘建的处置,将成为魏国如何对待各地刘姓的先例,遂在行营召集随军的大臣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丞相司直黄长认为,既然刘建只带了百余人来降,给他一点丝帛赏赐,打发去做个富家翁即可。
文官考试排名第二,如今在典客署做行人的伏隆却有不同的看法:“大王,臣以为,应当破例,按照以县降者封为伯的规矩,给刘建封伯爵,并且让人将此事在河北广泛传播,大书特书,他日我军北上,亦可令刘建随军,部众则打散安置。”
第五伦没有下场,让二人说说各自缘由,将这问题讨论更深一些,勿要浅尝辄止。
黄长得令,看向伏隆:“伯文是想以此为例,招抚河北诸刘?但大王亲临冀州,便是要灭汉!诸刘视魏为国敌,不可共戴天,岂能以刘建一个孤例,就以为彼辈可为我所用?”
“刘姓并不一定忠于汉家。”伏隆纠正黄长这一固定观念:“汉初时,念亡秦无分封之弊,效仿周朝,封建亲戚,以屏蔽汉室。设想一旦中央受胁,封国和王子侯们便会齐心协力讨伐叛逆,维护刘氏正统。”
“然而从文帝时起,诸侯就动乱不休,哪怕汉武之后,尚有燕刺王、广陵厉王等谋逆,王子侯们也与朝廷离心离德。到了王莽代汉时,更有大批刘姓公然站出来支持!”
国师公刘歆就不提了,很多刘家宗亲数典忘祖,得了小恩小惠之后,便觉得王莽对他们比汉家皇帝还好,纷纷为王莽站场,在他成为安汉公、摄皇帝的过程中出力甚多。
到了后来,不少不要脸的刘姓更是胳膊肘往外拐,吹捧王莽的功绩足以震烁古今,把起兵征讨王莽的人说成是叛逆国贼。更有信誓旦旦说高皇帝托梦,说自愿将天下传给王莽的……
大汉末年闹剧频出,到头来,刘邦的子孙竟然帮着外人篡夺了大汉江山,汉高泉下有知,怕是能气活过来。
“刘姓有助王莽代汉者,此十二也,有举兵反者,此十一也,有事不关己茫然旁观者,这种人最多,约占十分之七。于此辈而言,什么祖宗国统,都不如眼前利益紧要。”
伏隆点出了问题的关键:“倒不如用这无足轻重的刘建作为马骨,告诉幽冀诸刘,大王虽欲灭汉,然并不打算尽诛诸刘!”
“整个冀州,前汉时十个郡国,一共九十六个县,分封了王子侯国三十五个,超过三分之一。尽管王子侯们多如刘建家一般,丢了侯位,但县中人口、财富仍然控于其手,铜马军虽号称占据数郡,但落到具体的县、乡上,诸刘及河北豪强仍能保于坞塞,抵御铜马,观望形势。”
“臣听说,铜马肆虐,诸刘及河北豪右亦受了不小损失,这才有刘建宁可投魏之举。若诸刘见大王能赏降者,必尽弃刘子舆而归服,攻略河北可事半功倍。”
伏隆说完侯,黄长却在心中冷笑,觉得此子虽然素有才名,但进入仕途时间尚短,还不会猜魏王的心思啊。
于是他反击道:“伯文只提了新莽代汉时诸刘表现,却忘了彼辈在新末时的作为!王莽对刘姓可谓宽大,然怀恨在心者不乏其人,刘伯升、刘林、刘杨等皆如此,贪得无厌,眼下诸刘迫于铜马来投靠,事后觉得不满了,却会反咬一口!”
在黄长看来,王莽当年错就错在对诸刘太仁慈,只剥夺了他们的政治地位,却未将其从扎根的地方上连根拔起,才埋下了无数隐患。
伏隆可算明白黄长没明说的意思了:“司直,若是对河北刘姓喊打喊杀,可能会将其逼到刘子舆与铜马一方。”
幽冀刘姓同仇敌忾,团结在刘子舆身边,豪强武装和铜马军结合,河北战役可能会持续更久,让魏军付出更大牺牲。
可黄长却认为这点牺牲是值得的,诸刘本就隶属于北汉,与魏敌对,帮他们下决心效忠里刘子舆又何妨?伏隆说得没错,冀州十郡有三十多个县被诸刘控制,那才更要趁此乱世,将其彻底铲除!
伏隆勃然色变,也不管黄长了,只看向第五伦:“大王,即便是暴秦,也没对六国王族赶尽杀绝啊,何不效周武王,厚遇二王三恪,天下皆服。”
黄长则笑道:“大王,哪怕如周朝一般宽待殷族,武庚该反,还是反了!”
眼看二人马上就要离开具体事情,东拉西扯,吵到三观上去了,第五伦遂叫停了这场争论。
“二卿之言,余兼取之。”
即便刨除“将敌人搞得少少的”这一斗争原则,第五伦心里,也从不认为血脉和姓氏有原罪。狭窄的族姓主义是没前途的,从夏到新,改朝换代就没针对前朝王室搞过大屠杀,到他这更不会开历史倒车。
“就依伯文之言,特封刘建为伯,往后有刘姓来投,和其余人等一视同仁,献县者皆可为伯、子之爵。”
但黄长的提议也不能不考虑,魏王在魏郡、关中大肆打击豪强,即便是骑墙的著姓,也要大兴冤狱打为叛逆,好收其土地分给兵卒,怎可能到了河北就忽然心慈手软起来?
但河北战役,打的是短期的军事胜负,第五伦对南方的赤眉共和国、吴王秀更加在意,想尽快结束此处战争。
而拔除本地诸刘,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眼下要抓大放小,先将刘子舆及真定王、赵王这些大势力摧毁,他们留下的肉就够第五伦吃饱了。至于其余的小苍蝇,没了大诸侯将他们捏成一团,更容易各个击破……你问打完仗如何网罗罪名?就像汉武帝一口气削了一百多个侯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这世上不存在某个族姓拥有原罪,必须彻底消灭;但也不意味着,因其族姓血脉就高人一等,刘姓也好,被第五伦改成“伍”的宗族也罢,不过是靠着有个好祖宗好亲戚,各占数百年便宜罢了。如今汉家气数已尽,刘姓的宗庙之牺,迟早要变成畎亩之勤。
“王莽当年没完成的事,我会做完!”
……
第五伦让伏隆全权处理招抚河北诸刘,削弱反抗势力之事。等魏王前往邯郸城下巡视攻城事宜时,此地的主将耿纯已知此事,恭贺第五伦道:“河北刘姓听闻刘建封伯,恐怕都要背弃北汉及刘子舆,来投大王了!”
“伯山当真以为,我在意的是区区诸刘?”第五伦却笑着摇头。
耿纯故意猜错两次后,才“蒙”对了魏王的真实目的。
“雍齿从汉高皇帝起兵,数次背叛,为刘邦所恨,等到及刘邦即皇帝位,诸将未行封,人怀怨望。刘邦从张良言,先封雍齿为侯,于是是诸将皆喜曰:‘雍齿尚侯。吾属无患矣’。”
耿纯道:“河北豪右著姓不喜铜马,相比于刘子舆,大王更能保证冀州重建秩序,故欲投奔者甚众,但又担心曾为赵王、真定王效力,唯恐大王不纳。”
“如今大王封来降刘姓宗室为伯,无疑能起到刘邦封雍齿一样的成效,大姓见刘姓尚且能公平受赏宽赦,便再无疑虑!”
第五伦颔首,他在关中依靠流民百姓入伍,打败了陇右的豪强武装。可在河北这种客场与敌作战,与主场大不相同。
他比刘子舆晚了一步,百姓们多已变成了百万流寇,团结在装神弄鬼的刘子舆身边,笃信这位天子是“真龙”。且这厮出手格外大方,郡县随便发,第五伦不能保证能给渠帅们更多好处。
“没办法,既然无法争取百姓,那就只能利用‘百姓’了!”
果不其然,此事才传出去几天,带着徒附兵来投第五伦的河北豪强与日俱增,甚至连北汉的“大司马”,赵地大姓李育都率领数千人降服。
要投效,可以,魏王对众人的过去既往不咎,只有一个要求。
第五伦举起手,指着高大的邯郸城墙,上面血痕累累,但还需要数倍的鲜血,才能攻陷!
“作为前锋,为余先登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