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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章赶到时,床前只剩下何风一人。
他悲戚地招呼黎章:“黎将军请过来,叔父有话要跟将军说。”
黎章慢慢走到床前,看着因生命的流逝,仿佛身体也萎缩干瘪的老人,心中一酸,轻轻跪下。
才几日的工夫,那站在点将台上,满怀豪情、激励万军的将军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戎马一生,这样的下场,算不算死得其所?
“将军?”
他轻声唤道。
何霆艰难地侧头,看着这个如旭日初升的少年将军,仿佛受他旺盛生命力的感染,身体忽然没那么沉重了,心思也灵活起来,竟然对着他微微一笑,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老夫已上报兵部,为你请功。不出意外,等皇上下旨,你就能升任副将军了。”
副将军以上,必须要上报兵部,经吏部,由皇帝钦命才算数。
黎章一震,不由眼睛红了。
自他和妹妹入军以来,因为何风的缘故,老将军数次与他产生隔阂,讨厌过他,也赏识过他,却不曾用卑劣的手段打压和暗害他。
老将军虽然凶狠,甚至残暴,却不是一个阴险的小人。
如果说,人生的顺遂需“命运两济”,那么,遇见何霆老将军,就是他的运气。
他有眼下的成就,这个复杂难以捉摸的老人功不可没。
想到此处,黎章跪着后退一步,然后冲着床上的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属下叩谢老将军。谢老将军知遇之恩。”
何霆微声道:“又阿谀奉承。你小子,还是那个脾气。”
黎章抬头,含泪笑道:“属下是真心的。”
何霆定定地看着他,叹道:“是老夫脾气太臭。为官做人,就该像你这样识进退。将来,你的成就必不可限量。”
黎章哑声问道:“真的?将军没有哄我?”
何霆无力摇头,眼珠微微往旁边转了一下,轻声道:“叫你来,是……有些书……让何风……给你。”
何风听到叫他的名字,急忙上前应道:“叔父放心,侄儿都清理出来了。”
何霆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声如游丝般唤道:“黎章?”
黎章忙应道:“属下在。”
一边凑上前去。
“请你……看在……老夫……面上,照顾……”
何霆努力将目光移向何风,挣了半天,才挤出最后两个字——“何风”,这也是他唤黎章前来的目的。
可是,他一生刚硬要强,不肯求人,挨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才不得不说。
黎章看着溘然长逝的老将军,满腹的悲伤也掩不去疑惑:竟然是床前托孤,托的还是个几十岁的“孤”!
难道他真的会如老将军说的那样,前途不可限量?
何霆老将军去了!
就算在军中见惯了死人,黎章还是泪如雨下。
哭得是沙场壮志,豪情满怀,到头来终归黄土!
试想,王侯将相莫不如此,何况他们这些蝼蚁般的小人物。
明明南雀军已退,靖军营寨却戒备森严起来。自六月初始,无论是七里滩、青峰寨等地,还是各驻军营盘,往来巡查都比往常更严格十分,明岗暗哨不计其数。
黎章严守着青鸾公主,甚至常亲自去陪她聊天。
而胡钧、汪魁等人都各有任务,在顾涧的调动下,防范奸细混进辖区,接收陆续到达的赎物。
赎物有些是死的,如药材和藤条布匹等;有些是活物,如马牛羊等。军中分别安排诸如大夫、兽医、工匠等相关行内人士,逐一查验点收,确认无误后,方才运抵眉城储存。
南雀国想是急于赎回公主,并未耍花招,每筹措一批物品,立即送往七里滩。眉山南北一线,南雀国通往靖国的山道上,车队和马队往来络绎不绝,不知道的,还以为两国交好,恢复了通商呢。
前前后后运送了十来批,直到七月底,方才将所有赎金和赎物交割清楚。紧跟着,南雀国就派来了两千孔雀军,接青鸾公主归国。
与此同时,靖国皇帝——永平帝的圣旨也到了眉山。
顾涧到底不敢隐瞒何霆的死讯,便拟了份密折,未经兵部,通过隐秘渠道递交上去。
永平帝之前接到兵部上呈的何老将军的奏折,龙颜大悦,举朝欢欣,正要下旨提拔一干大小将士——实物犒赏是不可能的,国库精穷——谁料顾涧报丧的密折就到了。
皇帝伤心之极,但考虑老将军的遗言和诸多军事安排,不敢就下旨,一直等到赎物交割的差不多了,方才派人前来眉山传旨。
圣旨下,追封何霆为忠勇公,命岷州拨银厚葬;
即日起,擢顾涧为将军,总揽西南战事和岷州地方治安;
其余副将军都有嘉奖提拔,其中最显眼的,就数三位新鲜出笼、年不足弱冠的少年将军黎章、胡钧和汪魁了,虽然只是副将军,但也毕竟是将军哪。
黎章也就罢了——他早就听何霆说过此事,那胡钧和汪魁完全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晕了头。
这……这多不好意思,他们好像也没立那么大功啊!
跪接圣旨的时候,两人实在控制不住喜悦的心情,胡钧还抿着嘴微笑,汪魁则大张嘴巴,络腮胡须中间露出一排森森白牙,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芒。
他俩是沾了黎章的光了。
永平帝看了何霆和顾涧的奏折,皆言黎章智勇双全,去岁以来,杀阿图、斩郎奉、揪出黄连一干奸细、深入敌后擒获南雀公主并斩杀四羽侍卫长阿里、潜入黄龙洞烧毁敌人粮草;更在军心动荡之时,强势威逼南雀公主,襄助顾涧稳定军心;连跟南雀国谈判也词锋犀利,软硬兼施,彰显了大靖天威,真真是后生可畏!
叙述这些事的时候,当然免不了要提及胡钧、汪魁等少年,也都风头劲健,令永平帝心怀大畅。
他想,顾涧处事不够何霆果决,掌管西南军事尚有欠缺,然朝中已经无人可派,不如多提拔些后进新人,一来可以激励军士,让他们心生希望,二来他们中间说不定会冒出个绝世良将,三来也便于顾涧用人。
想毕,朱笔一挥,胡钧和汪魁就被扯到副将军的位置上去了,羡煞一帮人。
顾涧接旨后,一面命黎章亲送青鸾公主出境,一面向全军通告何老将军的死讯,立时军中一片白幔,哀声遍野。
黎章带领五千人马,将青鸾公主送过了七里滩,过了眉河,在野雁岭下的山谷排开阵势。
对面,就是来接青鸾公主的孔雀军。
这是一支精锐,每个军士的头上都插着两根鸟羽,萧杀之气冲天而起。两千人马,却有着千军万马的奔腾气势。
他们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死死盯着对面,只待迎回公主,就要将这支靖军踏成肉泥。
黎章面上若无其事,心中却戒备万分。
他催马来到青鸾公主的马前,命林聪打开公主的手镣和脚镣,抱拳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在下就此止步,公主好走!”
青鸾公主并没有骤获自由的喜悦,她低头揉了揉磨出老茧的手腕,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黎章轻声问道:“何老将军是五月底逝去的?”
从那时开始,黎章就常常去看她,陪她说话。
如今想来,是“看”她了!
黎章点点头。
等下他还要赶回去拜祭老将军呢,南雀军不会在这个时候开战吧?
两人静静对视,青鸾公主忽然展颜一笑,道:“我们送了那么多牛羊来,你可要好好地尝尝。吃惯了,再吃其他的肉,就无味了。”
黎章笑嘻嘻地回道:“无妨。我这人好养活,各样美味也吃过不少,咸菜疙瘩和野菜也能吃得。”
魏铜钱明等人听了他俩的对话,都面色古怪:公主被扣压了这么久,牵牛拉羊的,送了许多东西才换得自由身,不赶快回家去见老娘,怎么站在这跟将军闲话家常起来了?
莫不是喜欢上了他们年轻英俊的小将军?
哎呀,这可不成!
公主固然不可能嫁到大靖来,他们的将军更不能给南雀国当女婿!
钱明眼珠一转,忙上前赔笑道:“将军,咱们还要回去拜祭何老将军呢!”
黎章转脸瞪了他一眼,他难道还能忘了?
可是人家不走,他总不能赶人吧!
青鸾公主忽然猛夹马腹,催动马儿向对面跑去。
黎章有些愣神,刚才还跟他说话,转眼一声不吭就走了,连头也不回,这女人的心思真真是琢磨不透。
望着青鸾公主的背影,他对身边的魏铜道:“令众军戒备。”
魏铜低声道:“将军放心,属下已经安排妥了。”
青鸾公主越跑越快,眼看就要到达孔雀军面前,忽然,毫无预兆的,她又调转马头往回奔,看得双方军士都愣住了。
黎章虽然看不清公主的神情,但她那决然的姿态还是让他心生异样。
公主并未回到靖军这边来,她在距离靖军一箭之地停住马,扬声大喊道:“黎章——你等着——本公主一定要亲手活捉你,把你囚禁一辈子——”
清脆的女高音响彻天际,在野雁岭上空盘旋,以至于喊声都停下了,山谷中还回荡着回音“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等声音渐渐淡去,对面两千孔雀军跟着就发出震天的吼叫声,仿佛在为他们的公主壮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