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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县廨还是州府廨,按照律法制度,从来都没有夜审的规矩。
然而,明法不准,暗地里这一条却从未绝迹。即便在京兆府长安城这样的天子脚下,这种法外之事有时候也会大行其道。就好比此刻司法参军事岑其端坐念珠厅中,一只手有节奏地叩击身侧倚靠的凭几,另一只手则是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稀疏的胡须。
倘若崔泰之还在门下侍郎任上,他自然不会这么偏袒,可现如今崔泰之丁忧回东都守制,而其弟赵国公崔谔之亦是离世,崔家走下坡路是不言而喻的事。相形之下,北门禁军却深得圣眷,其中一大批人更是号唐元功臣,他不得不有相应的考量。可实在是没想到,崔氏这几个从者他日审夜审连番盘问,可几个人的供词来回参照,愣是一丁点破绽都找不出来!再这么拖下去,给他施加压力的就不单单是两天来频频造访他这个司法参军事的那几个小人物了!
“参军,不好了,杜十九郎因为京兆公允准去探望崔家那几个从者,直到现在还没走,而且他还说要留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岑其一愣之后便恼火地一捶身下坐席,面上阴晴不定。老半晌,他才眯着眼睛说道:“没想到这杜十九郎倒是能够纡尊降贵,和从者家奴之属厮混在一起。他和那几个人都商量了些什么?必然是询问我京兆府廨是如何讯问,打算鸡蛋里头挑骨头吧?只可惜,我一没有用过刑,二没有亏待过他们,好饭菜供着他们,就连屋舍也都是整整齐齐!”
“杜十九郎一句都没问过这些。”那差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见岑其果然大为意外,他方才低声解释道,“杜十九郎只说感激他们一路护卫辛苦,又忠勇相救,所以如今要同甘苦共患难,一并留下等着结果,还说……”
“还说什么,这时候吞吞吐吐作甚!”
“还说他今日第三场京兆府试交了卷子出场之后,便去辅兴坊玉真观,向玉真贵主求情,必然能让他们很快脱困!”
源乾曜此前得到的消息,这会儿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传到了岑其耳中,一时惊得他险些没站起身来。在最初的震惊失神过后,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想起这一场预备好的夜审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他便把心一横道:“这案子非同小可,纵使贵主也断然不至于这么快横加插手。不用管他,既然杜十九郎留下,那最好也不过了,你把人都给我召集齐全,立时开审,先把杜十九郎带上来,把这两天誊录的那些供词拿来!”
见岑其分明吃了称砣铁了心,那差役也从不知名的人手中拿足了好处,不敢啰嗦什么,当即转身下去安排。不一会儿,这座本是白昼用来判案的念珠厅,便一时灯火通明,差役两班罗列,恰是露出了十分威武煞气。当杜士仪踏上公堂的时候,他只瞥了两边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径直上了前。
就凭这架势,想吓倒他?
尽管父母双亡,但祖辈世代为官,无论身为关中著姓子弟,抑或是衣冠户,杜士仪此刻见京兆府官,都无需跪拜。长揖之后起身,面对岑其仿佛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一个个问题,他自然是从容不迫一一回答,滴水不漏破绽全无。可待到岑其的话头微微一滞之际,他便突然反问道:“敢问岑参军,三日前那一夜,遭袭的是我和崔氏五从者,为此斗智斗勇方才得以不但脱困,而且反而擒得凶徒。缘何岑参军这连番发问,竟仿佛是将我当成犯人一般讯问?”
见杜士仪此刻突然气势暴涨,岑其顿时弱了几分声气,可想到背后人递来的话和承诺,他顿时打起精神说道:“三日前那一场夜间厮杀,既没有证人,也没有旁证,只你等咬准是遭人袭杀,口说无凭!更何况……”想想那几人的身份必然也捂不住,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更何况你所指凶徒,实为羽林军校,天子禁卫,岂会无缘无故袭杀你等?而且那座废弃的土地庙,焉知是谁人所烧!里头又不曾有尸首等证物,不合情理!”
“既如此,岑参军的意思是,我这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东都洛阳赶回长安赴京兆府试,结果却是我无缘无故,算计这些羽林军校?笑话,他们人多,更有弓矢利器及火油随身,我等急于回程,所携刀剑不过为了自保,有谁会如此不智,以鸡蛋碰石头?至于土地庙中,莫非要我等有人死伤在其中,这才足以证明不成?赤毕等从者,当年曾经从赵国公于当今圣人麾下平逆韦之乱,因而遇事自然提防三分,倘不是他们在土地庙中预先布置,这会儿京兆府内现杀人大案,死的就是我这京兆杜氏子弟及他们这些曾历经艰险之人,莫非岑参军就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岑其被杜士仪这一个个反问噎得喉头发堵,然而,就在这时候,念珠厅之外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说得好!我京兆杜氏子弟,只知道忠勇节义,可从来不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不问凶犯却问苦主,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事可是越来越不知所云了!”
本就心头憋屈的岑其被这话一砸,一时更怒,当即厉声喝道:“谁人竟敢扰乱公堂审案!”
“公堂审案,只闻日审,从不闻夜审,除非是心头有鬼,故而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见人!”
随着这个毫不退让的苍老声音,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大汉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大堂。岑其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没认出人来,一旁却已经有眼利的差役惊呼一声道:“朱坡京兆公!”
“京兆公杜老府君!”
这两个几乎先后响起的声音听在岑其耳中,一时犹如当头一棒。而杜士仪看到这位曾经帮过点拨过自己的老者此刻笑呵呵瞧着自己,一旁搀扶着老人的杜士翰则是冲自己挤眉弄眼,他连忙快步上前一揖道:“见过老叔公,见过十三兄。”
“免礼免礼。”杜思温笑吟吟地亲自伸手把杜士仪扶起,这才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我京兆杜氏子弟遭人暗算在先,被人当成犯人一般审问在后,这却还是第一次!老夫当初执掌京兆府时,须没有如此旷古奇闻!刚刚谁说我扰乱公堂审案,老夫倒好奇得很,这夜审规条出自《永徽律疏》哪一条?”
倘若只是杜士仪那些质问,岑其自忖官阶资历,自然可以压下去,然而,此刻出来的,是在京兆府廨极具资历人望的前京兆尹杜思温,而且质问凌厉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他顿时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不能轻易搪塞过去,可也不能一言不发,到最后只能起身行礼讷讷解释道:“杜公恕罪,夜审只是因为案情紧急,故而不得不日夜兼用……”
“日夜兼用?可我怎么听说,一连两天日夜兼用审理的人,全都是苦主,而无一个凶嫌?”杜思温一反当初在杜士仪面前的平和慈祥,竟是异常咄咄逼人,“莫非羽林禁卫便是有理,我京兆杜氏子弟就全然无理不成?既如此,这案子也不用在京兆府廨内审,径直到御前,请圣人断个分明的好!”
杜士仪见岑其面孔青白,分明魂飞魄散,心中已是对杜思温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做过一任京兆尹,被人尊称为京兆公的人物,这来得悄无声息不说,而且每一句质问都问在关键的点子上,更重要的是也只有杜思温这曾经的京兆尹如此质问,方才会有那样的效果!只看此刻这岑其,难道不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地缝立时三刻钻进去?他要是此人,索性一头装昏倒算了!
然而,岑其毕竟调回京兆府任官时间并不长,对于杜思温的了解还不够,显然抱着一丝侥幸。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定神,这才勉强说道:“杜公昔日坐镇京兆府廨,威名赫赫,然则杜十九郎并非杜公嫡亲子孙,为人心性杜公未必尽知,还请切勿一味包庇纵容……”
“老夫就是包庇纵容,你待如何!”杜思温顿时勃然大怒,甩开了杜士翰的搀扶,那右手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竟是发出了金石之音。腰杆挺得笔直的他仿佛一瞬间老态尽失,竟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万年县试一举拿下头名,京兆府试三场之中,场场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屑于信口开河污蔑别人!他父母双亡,我看着他长大,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我若是不了解他,京兆杜氏还有哪位长者敢说尽知?”
岑其被其一句一句顶得连胸口都发闷发痛了,可是,环视四周差役小吏,就只见他们在杜思温这一发威下,人人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这位朱坡京兆公上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是找不到可以上去顶一顶,将老头儿请出去的人!正当他慌乱之际,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杜老府君多年不见,还是风采依旧,脾气依旧啊!”
随着这个略有些轻佻的声音跨过门槛进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从者,人约摸四十出头,白净脸上挂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双颊却有些异样的艳红。然而,这只限于他与杜思温揖让,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之际。当他转过身来打量主位的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时,那笑容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而岑其不认得杜思温,却几次远远见过这位长安城中最最有名的权贵之一——不是楚国公姜皎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