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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呀,酒量太差,还要在岐王宅中帮我挡着人灌酒,现在正睡得人事不知。因这乐师巡游大王看重得很,死活一定要让我跟出来盯着。”说到这里,王维便笑道,“当然,要不是你借口岁举在即没了踪影,大王的帖子早就该送到你面前了。”
说到这里,王维看着那一行今次收获了无数赞美的马上巡游乐师,随即又轻叹一声道:“大王如今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头争个头彩了。”
“王兄!”
这种话却只有私底下说说,因而杜士仪见王维自嘲地一摊手,知道对方也知道言多必失,便不再继续言语下去。他本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聊一聊,却不想王维突然微微蹙眉,竟策马又靠近了他两步。一时两匹马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既然在这儿遇着了你,有一件事我得对你说一声。宋相国和苏相国大约近一阵子就要罢相了。”
尽管如宋璟已经失了圣心的传言一直都有,然而,宋璟刚直很少变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天子一直包容,更何况人还年富力强,杜士仪这个听着姚宋二字都快耳朵起了老茧的,自然认为宋璟也许还有所转机。因此,眼下王维透露的这个消息,让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今夜……不对,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是昨夜元宵佳节,宫中在麟德殿赐宴时的一出戏。你应该也知道,宋相国此前才刚下过令,如罪证确凿者并不认罪,将一直关押,何时认罪何时审结开释,今天那一出戏,便是梨园二戏子在君臣上下面前以此为戏,道是狱中含冤难伸的百姓太多,因而以至于旱魃现世。虽是聊以发笑的一出戏,但据大王说,圣人面上虽笑,脸色却不那么好看。”
王维见杜士仪那些从者已经散在四周,只有杜十三娘伫立一旁,不虞有外人听见,他便苦笑道:“你也该知道,这等国家大事,两个梨园戏子怎敢轻易在那种场合演出来?说来说去,宋相国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因为恶钱难以严禁,江淮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他年前本就日子不好过,却还因为马崇的事情在御前劝谏,又多招惹了一个王毛仲,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杜士仪的那桩案子,王维是除了他本人和那些当事者之外最清楚的,此刻说出来,见杜士仪面色为之一变,他就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当下他徐徐退开了些,这才笑着说道:“总而言之,眼下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正月二十二的岁举进士科,其他的事情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尽管宋璟罢相与否,应是和大势息息相关,有没有自己的那番设计,恐怕都无助于结果,但当杜士仪听着仍然心里沉甸甸的。前次回京途中遭人劫杀的那桩案子,他借势各方,固然最终得以一石二鸟,可这一次的借势,从结果来说固然也达成了预期,但连锁反应却更多了!
借势是既会伤人,但一个不留神也会伤了自己的双刃剑,日后需得谨慎使用!归根结底,是他眼下仍然没有根基,而且,这还变相加速了宋璟这位开元良相下台的速度!
王维终究不能丢下岐王宅中那些乐师,和杜士仪略说道两句,旋即便立刻拨马追了上去。而杜士仪虽有些意兴阑珊,可难得带杜十三娘出来逛,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又领着其继续去看花灯。等折回西市,果然因为诸王贵主之家乐师百戏迭出,分流了不少人,刚刚还挤满了人无法插足的西市那灯楼前,却是比刚刚冷清多了。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近距离去赏玩了一番,听人说西市北中门处更有胡人吐火,他瞧见杜十三娘有些意动,少不得又带着人往那里走。
果然,西市北中门这一夜并没有摆设灯楼,而是几个胡人正赤裸上身表演吐火玩火等等各色杂技。人群中最多的是小孩和妇人,其中不乏衣锦绣绫罗的富家子。见里头秩序尚可,杜士仪留下赤毕等人在外头看着坐骑,带着她挤进了为数不少的围观人群。好容易到了最前排,眼见得一个胡人正好就在身前吐火,那一尺来长的灼热火焰几乎就在眼前晃过,杜十三娘吓得惊呼了一声,脸上却兴奋得一片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
知道自己往日太忙,根本没多少时间带着杜十三娘出去游玩,连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尽管此刻四周的人太多,杜士仪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他还是一手揽着妹妹,看着这些在他看来算不上有多惊险刺激的喷火,直到那些胡人又耍起了寒光闪闪的刀子,以及各种各样神奇的绳技,他方才稍稍动容。这一场表演整整持续了一刻钟,当结束之际,捧着钱箱的一个胡女上来,除了有少部分人悄然离去,但更多的人都是慷慨解囊,一枚枚铜钱不断扔进钱箱,甚至人群中还有笃信祆教的胡人把铜簪之类的贵重饰物也都丢入了其中。
杜士仪给杜十三娘拉上风帽之后,发现那捧着钱箱的胡女来到了自己面前,他连忙往腰中一摸,这才想起因元宵人多,出行的时候钱都是赤毕带着的,他眼下半文钱都没有,顿时颇为尴尬。然而,那胡女固然嫣然一笑并不以为意,旁边却有人讥刺道:“穿得倒锦衣华服,白看了这许久,竟是一毛不拔!”
听到一旁还有几个仿佛闲汉之类的汉子冷嘲热讽,杜十三娘不禁大悔来瞧这热闹,一时冲动便掀开风帽,伸手去拔头上的鎏金银簪。可这一下用劲太大,她的满头秀发一时全都散落了下来,竟更激起了旁边的起哄声。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眉头大皱,一手抓住了杜十三娘的手,制止了她这无意义的赌气,正要带她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时,却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莫不是哪家小郎君拐了小娘子私奔?今夜就要共度好梦?”
这不堪入耳的戏谑让本想息事宁人的杜士仪面色铁青。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一声哎哟,说话的那人不知道是被人踩了脚还是倒了什么其他的霉,竟是整个人弓在了地上。他讶然转头一看,却见是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不由分说推搡着刚刚那些口出恶言的闲汉,又是呵斥又是推搡,不消一会儿就把这些人驱赶了出去。紧跟着,他就看到身前一个红衫女子随手把双手捧着的十几个铜钱撒入了那胡女的钱箱中。
“是那位郎君给你的,上元佳节,拿去做一件衣裳穿。”
“谢谢娘子,谢谢郎君!”那胡女少有看见这样豪阔的客人,愣了一愣便喜形于色,连忙用熟练的汉语连声道谢,等到一溜烟回到了其他人当中,那几个表演的胡人连忙也如是大声道谢。
而杜十三娘看到那红衫女郎含笑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禁好奇地端详着对方。却见其约摸比自己稍稍年长一些,秀眉不像是如今贵妇千金那般修剪之后完全用黛石描绘,而是出自天然,面上也只是薄施粉黛,却难掩殊然丽色,而那红衫分明是大红蜀锦,同色的裙子因黑暗瞧不出质料,但分明非富即贵,她不禁有些失神,却不想对方走到她面前之后,却是不顾初见,交浅言深。
“那些都是坊中闲汉,自己都只看热闹不出钱,挤兑你们不过是为了占占口舌便宜,娘子何必理会他们,还拔了自己的簪子?见你们用得起这种金银事件,万一他们动了坏心,在这种上元佳节四处都是人的时候趁乱动手,最是让人难以防备了。这位郎君也应该提醒提醒令妹才是。”
杜士仪见人家直接连他也责备上了,他本就暗悔自己不该不带一个随从一块过来,此刻自然连忙谢道:“这位娘子说的是……”
话还没说完,杜十三娘便诧然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是兄妹?”
“猜的,听娘子这般说,看来我是猜对了。”
红衫女郎微微一笑,旋即便示意两人到了最边上。等到刚刚驱赶人的随从回来,她便吩咐杜十三娘随自己来,到一尊石像边上的石座处请其坐了,手指替其稍稍梳通了头发,然后灵巧地挽了个螺髻,这才伸手向杜十三娘要过了发簪将螺髻固定好了,又拉着人站起身来。见杜十三娘避免了披头散发出去见人的窘境,杜士仪自然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拱手道谢时,对方却摇了摇头。
“小事而已,何足言谢?”红衫女郎丝毫不以为意地展颜一笑,随即便指着场中央又要继续表演的胡人们说道,“刚刚得了丰厚的赏钱,眼下他们会拿出真本事了。听说洛阳立德坊的胡祆寺中有一门绝学,表演的胡人以刀伤己之后,喷水便可恢复如初,最是让人叫绝,不知这些人如何!”
杜十三娘正要答话,却只见一个八尺昂藏胡人果然是提刀上阵,眼见得那长长的刀锋瞬间贯穿其身,她吓得想都不想便一头躲入了杜士仪的怀中,等到耳畔传来了惊叹和嚷嚷,她方才转过身来偷瞄了一眼。见那胡人在一盆清水一泼之后,再用布一抹,赫然再无存留分毫,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阿兄……”
“西域幻术而已。”杜士仪倒是没有杜十三娘那样大的反应,轻轻把人拉正了,他便笑着说道,“你得感谢这位娘子,亏了她,咱们方才看了一场好戏法!”
“立德坊胡祆寺要看这一场,一年方才一回,今天却是难得之幸了。”红衫女郎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微微颔首,随即便洒笑吟吟地说道:“最精彩的好戏看完,我也该走了。今夜人多,二位也请小心些,后会有期。”
眼见得对方在随从的簇拥下挤出了人群,杜十三娘这才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轻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位娘子是谁,竟然会梳头挽髻……连我都不会!”
杜士仪也正想着这红衣女郎风仪不俗,此番出来却没有带婢女,也不知道出自哪家,可此刻听杜十三娘这一句话,他顿时笑出了声来:“若是真的样样都会,你岂不是让竹影和秋娘没了活干?好了,咱们也看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换个其他地方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