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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子瑜是把这帮子“猎妖人”恨出了油。
妖怪没杀几个,乱子倒是添得不少。
尤其是王六指那伙儿人,尽是些泼皮无赖。
昨夜里,居然搞出了内斗,殴死了人,还把死人一人一块给瓜分了,各自拎到衙门,说是妖怪,要领赏!
领你妈辣个巴子!
上一次搞出乌龙,是捉了个小贼,勉强算有功无过。可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错杀无辜,杀害的还是王六指这个衙役,县太爷亲手立起来的“杀妖英雄”。
这些混球,有一个算一个,不得秋后问斩,就得刺配充军。
可没想,揭破乌龙后,他们竟敢不束手就擒,反趁着衙门守备空虚,伤了值守的差人,打出了府衙。
薄子瑜连轴转了一天两夜,好不容易有空眯上一会儿,就因为这破事儿,还得顶着一对兔子眼儿,把他们一个一个逮回衙门。
“说!你还有两个同伙藏哪儿去了?”
薄子瑜一脚把犯人蹬了个口鼻开花,这厮顺势抱头缩到墙角,肚皮上刺的一口斑斓大虎都蜷成了病猫,眼泪混着鼻血直淌:
“差爷饶命,我等不是有意杀他,都是误会啊。”
薄子瑜眉眼倒竖。
乃公两宿没合眼,是为与你掰扯杀人是不是误会的?
他抄起鞭子,却忽然跑来个衙役,在耳边嘀咕了一句。
欸?
他面露疑惑,把鞭子递给旁边的牢子,嘱咐声:“给他些苦头吃吃。”
快步走开了。
……
昨夜里落下的雨水,到了今儿也不见消停。
官署的庭院里,尽是“哗哗”的雨声。
薄子瑜的舅娘,也就是邢捕头的妻子,就在廊下,听着这雨声似有些发痴。
她的模样狼狈,明明手里有伞,外头的风雨也不大,却淋湿了大半的衣衫,教薄子瑜猛一见,又是吃惊又是心疼。
他十三四岁就跟着舅舅邢捕头在衙门厮混。
两口子膝下无子,就将他视若己出,他也将老两口视作父母,将来要养老送终的。
“舅娘,您老怎么来了?有事递个口信就成,何必亲自冒雨过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薄子瑜快步迎出来,语气中半是担忧半是埋怨。
舅娘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可到最后,只是摇头。
“没……”
末了又解释。
“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话倒让薄子瑜十分愧疚,这些日子他忙于公务,很久都没拜访二老了。
他赶紧张罗来毛巾、小火炉、姜汤,拉着舅娘嘘寒问暖,好像要把亏欠的问候,一次偿清似的。
问起家中用度,问起可有妖魔叨扰,问起舅舅伤势如何?舅娘只是微笑点头,直到……
“阿舅他近来胃口还好么?”
舅娘身子突兀一颤。
“子瑜。”
却是打断了薄子瑜的话痨。
“舅娘这次来,其实是要给你说件事。”
舅娘神色凝重,话语像是雨水锈蚀的齿轮,一字一句透着滞涩。
薄子瑜也不禁关上了话闸,正襟危坐。
“你阿舅他……”
啊!
突兀惨叫刺破雨声。
舅娘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刚要出口的话也停在了嘴边。
薄子瑜却不以为意。
“舅娘莫慌,收拾牢里的贱骨头哩……”
他把王六指被同伴误认成妖怪,反抗之际遭到殴杀分尸一案说了个大概,听得舅娘面皮发白,难以置信,声音都打着颤儿。
“仅仅是怀疑,怎么就敢杀人?”
“本就是些泼皮,又被钱财挑红了眼,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薄子瑜瞧着四下没什么人,大咧咧吐槽,“说到底,都赖老爷们发昏招,泼水似的洒银子,让大伙儿都发了狂。我要是染上了妖疫,就趁早自个儿抹了脖子,省得被那群红了眼的家伙逮着,好歹能落个全尸。”
舅娘听后呆了半晌,却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染疫之人妖变前,也只是普通人,又不曾害过他人,凭什么要遭此厄运?”
“算他倒霉呗,悬赏榜文可没管它妖变与否。”薄子瑜晓得舅娘心善,劝解道,“反正都要变作妖怪,早早打杀,也免得害己害人。”
“水月观的冯道长不是在研制解药么?”舅娘不死心追问。
薄子瑜却摇了摇头。
“我看悬。”
他对李道长虽一向信服,对冯道人却差那么点儿意思。
“幕后元凶都被关上了山,可这么些时日,也没什么进展,我看是变不回人了。与其锁在山上,日日受冯道长扒皮抽筋……”
兴许是过于疲惫,薄子瑜都没发现对面的舅娘神色渐渐惨淡,只顾自个儿唠叨不休,直到……庭前雨幕中,突然闯进一个衙役,远远就在大声呼喊。
“班头,找到啦!”
找到啦?
他腾地一下起身,刚迈开脚,却堪堪僵住,回头瞧了眼自家舅娘,挠了挠头,有些毛躁。
“舅娘,您方才说阿舅怎么呢?”
舅娘似乎陷入了某种恍惚之中,听着询问,才慢慢回神,挤出个慈祥的笑来。
“你阿舅他呀,听说你最近干得不错,特意让我过来嘱咐你,勿骄勿躁,再接再厉。”
薄子瑜笑开大牙,拍着胸膛。
“决不会让阿舅丢脸!”
说罢,匆匆辞别,披上蓑衣踏入雨中,留下舅娘,独自留在官署,欲言又止。
…………
大雨将天地混做一色。
匆匆赶到的薄子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眼前是个墙根下偏僻而破败的小院,院子前后,已被衙役们围了个严实,甚至于,墙头上还趴伏着十来个弟兄,手里拿蓑衣盖着的,全是一把把上好了弦、蓄势待发的十字弓。(和谐)
他把外围指挥的捕快逮过来。
“什么个情况?”
这捕快禀报:
“班头不是要提审全城的收粪人么?这家人有个钱四,就是其中之一。”
“咱们到他家去提人,谁知这厮却突然变作妖怪,伤了好几个兄弟,好在带的人多,把受伤的兄弟都抢了出来,也把这妖怪堵在房子里。”
薄子瑜点了点头,想必墙头上那些劲奴,是后来增援调拨来的。
“李道长呢?”
“才到。”
“在哪儿?”
“进屋去了。”
话音方落。
院子里“咔嚓”一声。
房屋窗棂应声破开。
一席麻衣道袍旋即翻滚而出。
人还未落地。
黑洞洞的窗户里,便追出了一道长影,搅起雨点飘洒,势如闪电,直奔前者而去。
前者虽人在半空,无处躲避,却不见慌张,只旋腰扭身,手中长剑斜斜点出,不见如何精妙,后者就已然把自个儿送到了剑下。
噗呲。
溅起的血花转瞬便被大雨扑灭。
两者同时跌进院中的泥水里,此时,众人才能瞧清楚两者的模样。
一席道袍的前者,不需多说,自然是李长安;而后者,却是一条黑鳞裹身,足有少女腰肢粗细的巨蟒,更骇人的是,巨蟒七寸往前,被一剑贯脑的,不是蛇头,而是一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人头!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冷不丁见着这么一人头蛇身的妖物,还是教墙头众衙役心里一颤,手里的十字弓都差点握持不住。
好不容易压下心悸。
嘶~
腻人的声音自屋中传出,彷如有毒蛇盘上脖颈,叫人鸡皮疙瘩直冒。
才瞧见。
不知何时,破开的窗户后,多了五张怨毒的面孔,吐着长长蛇信的面孔。
下一瞬。
残存的窗棂骤然爆裂,五条蛇妖撞开雨幕,尖而长的毒牙咬开腥风,向着尚在泥水中的道士追袭而来。
他们颇懂进退合击之道。
一首滞后,另外四条蛇妖分别从四个方向绞杀,饶是身手高绝,电光火石之间,也绝难抵挡。
好在,李道士向来不在乎什么高手风度,当即一个懒驴打滚出去,让四个妖怪脑袋们通通啃了一嘴泥,自个儿又一跃而起,抄起早先备在院子里的蒙皮大盾,刚遮掩住身子。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中,两颗毒牙订穿盾牌,道士拿袍子一裹,兜住了喷射的毒液。
捂住口鼻前。
“放!”
墙头埋伏的蓑衣下,一张张或紧张或兴奋的脸,闻声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嘣~簌簌。
弓弦连绵,万箭齐发。
恰如疾风泼入乱雨。
……
最后一条蛇妖在乱箭之下,坠入泥泞。
李长安拿盾牌顶开尸体。
“好了,妖怪都死绝了,进来吧。”
衙役们顿时欢呼起来,涌入院落,各自打理现场、搜取物证。李长安则脱下道袍,和薄子瑜两个躲在房檐下,一人揪住道袍一头,拧着上头的泥水。
庭院里,某个熟悉这片的捕快正在检查蛇妖的尸体。
他挨个把死妖脑袋拎起来,用袖口擦去蛇妖面孔上的泥水,再仔细端详……忽作惊呼。
“是他,钱四!他果然是妖怪。”
声音透着无限的欣喜,倒不是他与这钱四有何深仇大恨,而是大伙儿都明白,“钱四是妖怪”这一事实,意味着李长安的推测又多一铁证;也意味着,只要抓住钱四这条线索,摸清他平日“收粪”的人家,便能从中揪出潜伏的妖怪;当然,更意味着,破案、领赏、发财,已然不远。
“好极了!”
薄子瑜更是拍掌大笑,连给道士搭手拧袍子都不管了,大声追问:
“城里其他的粪郎和夜香妇呢?”
“有几个找不着人,其他的都在衙门。”
“无妨,那几个失踪的,八成也是妖怪,一并清查就是。”
曙光就在眼前,薄子瑜喜不自胜,恨不得马上便飞回衙门,提审粪郎与夜香妇。
“道长可要一同去衙门?”
李长安温吞吞拧干道袍,抖开挂在破窗户上。
“你先去吧。”
他凝视着半泡在泥水中的蛇妖尸体。
“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
……
衙役早已收拾完现场撤离,李长安却仍在小院徘徊不去。
他反复打量院子,终于确定,这院子就是在小阿梅梦中,两人第二次避难躲入的人家,而这家人也正如梦中一般,变作六条人头蛇身的妖物。
一切都如昨夜的猫妖,与梦中相合。
第一次是巧合,那么第二次呢?
李长安不禁陷入了强烈的荒诞感中,脑中某个模糊的、已平寂下的念头再度窜起,势头更烈,搅得头脑中一阵恍惚。
待他稍稍回神,已然坐上一只小船,沿着水道泛舟。
他举目四顾。
大雨倾城,也难掩蜿蜒水道两岸的繁华、平和、精致。
紫色的藤萝与青色的杨柳,水雾笼罩中的石板桥与青石小巷,悠哉避雨的行人,载满丝竹欢乐的勾栏瓦当……繁华而富足,清丽而怡人,却莫名的有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道士仔细思索,可脑子里好像蒙着一层布,教他想不通透。
他望着这满城烟雨。
究竟哪里不对呢?
……
案情进展很顺利。
一如计划,很快就审问出,陶四和其他失踪收粪人所负责的人家,并汇聚成册子,交到了薄子瑜的手上。
有了这份儿名单,排查的范围就极大的缩小了。甚至可以说,扫清妖毒,指日可待!
他迫不及待翻开册子,一行一行细看。
然而。
瞳孔突兀一缩。
目光凝在了册子最后一行。
那里写着:
城南昌丰坊,邢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