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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离别
时间是午后,天不晴,也不阴。这种不冷不热的天气通常被人们称为‘多云’。
天空之上是大片大片的云彩,这些云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厚的地方隐隐蕴着一团黑,而薄的地方透着耀眼的流光,云与云之间偶有小块儿空洞,阳光自空洞中投射下来,在地面上照出块块光斑。
此刻池染和里托就站在一块光斑中。他们的面前是一家旅店,旅店是典型的艾欧尼亚式建筑,古色古香。
经过一早的长谈,池染最终决定,还是让里托见上汉娜一面。
尽管他知道汉娜是绝对不会想见里托的,可要解开两人间这些恩恩怨怨,那么这一面,就非见不可。既然她很难跨过这个坎,那就让自己帮她跨过去吧。
一路上都很顺利,可里托走到旅店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久伫不动。
于是就有了眼前这一幕。
里托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口道:“池染,你说我见到她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池染啼笑皆非。原来里托站这么久,是不知如何面对她啊。
也是,如果没有池染,可能他们谁不敢想象有一天彼此会坐下来好好谈谈,所以当》,然就没有在脑海中思量过该说些什么。
池染的表情变得柔和很多:“随意吧,其实你说些什么都行。”
里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池染说得对,他不管说什么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他说了。
两人进入旅店,循着木质的台阶向上。
普雷希典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城市,顺带着这座旅店也是修建在一座陡坡上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旅店的台阶特别陡峭,走起来感觉特别长。
但再长的台阶也是有尽头的,池染和里托终究是来到了汉娜的房门前。
这是个位置很好的房间,地势很高,坐北朝南,大大的窗户外半个普雷希典城都可以尽收眼底。
池染把手放在门把上,准备开门进去。
然而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里托的手。池染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里托。
里托摇了摇头,示意池染让开。
池染也没说什么,后退两步,站到了里托的身侧。
此刻里托的表情很奇怪,一种说不出的奇怪,其实刚刚在上楼梯的时候池染就感觉到了里托有点儿不一样,这种感觉随着距离汉娜的房间越近,变得越强烈。
里托伸出了手,池染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手放在门把上良久,然后终于转动了门把。
正对着门的那扇大窗户里涌进了无数的阳光,洒满整个房间,又从房间里铺了出来,穿过房门铺到了池染的脸上。
顺着温暖的阳光,池染看到窗前的木榻上,卧着一个其实老了看起来却很年轻的女人。
那就是汉娜,她微阖双眼,侧卧在木榻之上,一身平常从来都没有穿过的素衣,她一手撑头,另一手随意的放在腰间,从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遮住了她的半片嘴唇。
英气勃勃的五官后,其实是个很柔弱的人啊。
其实这八年来池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开汉娜这么远,这么长时间。
当然,同处一城不能说远,一个早上也不能说长。
可池染就是感觉到了久别的激动,这种感觉就像是离开了母亲怀抱的婴孩,不管他离那个怀抱一厘米还是一千米,总是会哇哇大哭。
池染轻轻的快步上前,一边走嘴里一边小心地呼唤:“汉娜,汉娜,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可是他没有得到丝毫答复。
可能是昨天太累,睡熟了吧,池染心中暗道。
他走到木榻前,半蹲着身子,抚摸了抚摸汉娜的脸颊,又是呼唤道:
“汉娜,汉娜,汉娜……”
还是没有反应。
不知为何的,池染心中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好感觉。
“唉~~~~~~~”
身后传来了一声长长长长的叹息。
池染转头一看,里托还是站在门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为何,为何里托双眼的亮光像极了泪水的光芒!?
池染的全身被一股巨大的寒流吞噬,他无比恐慌!猛地转过头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好好打量了汉娜一番。
没有丝毫问题,没有丝毫问题!
她就像自己早上起身离去时一样安详一样慵懒,就连因为常年在外被风沙吹拂得有些干涩的肌肤也变得有了光泽,这八年来她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看起来健康。
所以,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池染心中长吁一口气,他伸手推了推汉娜,作为一个瓦洛兰顶尖的剑士,有人推她,她当然会醒来……
汉娜倒下了,就在池染推过之后。
她就这么倒下了,像是一片柳絮般柔柔弱弱,缓缓悠悠的向后倒了下去,没有丝毫声响。
她的长发因为倒下的幅度扬了起来,又在空中飘飘荡荡的落下,洒落在她的脸上。
她平躺在了木榻上,刚刚因为侧卧的姿势而被压住的小腹处开始渗出了紫红色的轮廓。这些看起来就让人生厌的紫红色在汉娜素色的衣服上迅速蔓延,片刻之间就占据了她大半个身体。
池染呆若木鸡。他依旧保持着刚才推汉娜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良久之后,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汉娜小腹处的那片紫红。
湿湿的,粘粘的,冰冰的。
这是血,汉娜的血。
池染圆睁着双眼看着自己手掌上冰冷的血。他无法接受!怎么可能接受!?
在这个孤独的瓦洛兰世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好不容易寻回了一点儿家的感觉,现在就要这么一点儿也没有准备的失去,这如何接受!?
她不是说还有一个多月的寿命么?自己在早上的时候还信心满满的想着如何救她,可,可为什么根本就不给这个机会!
他一下子扑了上去,双手紧紧的抓住汉娜的双肩拼命摇晃起来:
“汉娜,汉娜,你醒醒,我是池染啊,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的掉在汉娜的脸颊上,又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然而她的双眼没有睁开,永远不会睁开了。
可能没人能理解这种感觉,这种八年来从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积累下来的东西。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交流,却又是如此了解对方,了解这个人,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池染的大脑中装着十年之后的瓦洛兰世界,可那是个还没有开始的世界,对他而言,如今对瓦洛兰世界的所有记忆中,就只有汉娜一个人。
所以如果没有了汉娜,可能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了。
悲戚、心酸、不甘……所有所有的感情涌上池染的心头,又化作泪腺中的液体滚滚而出,他机械的摇晃着汉娜,为的只是掩饰自己在里托面前的失态。
因为汉娜绝对不想在里托面前露出一丁点儿的脆弱。
“她已经死了,别摇了。”
里托艰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染终于停下了动作。可骤然的,怒火又从他胸中喷薄而出,他一下子转过头,大声道:
“你闭嘴!”
这一声大喝之后,所有一切尽归沉寂。
里托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
池染也没有说话,因为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汉娜死了。
没错,汉娜死了。
当一个故事的主角死亡之后,这个故事就已经结束了,哪怕它再不愿意结束,也得结束。
池染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他抓过被褥,盖在了汉娜身上,动作就像是一个儿子给年迈的老母亲盖上被子。
老母亲沉沉睡去,因为她看起来就像是沉沉睡去。
池染把目光转向了木榻上的小桌,那里有一张纸,一袋钱,两封信。
池染拿起那张纸,这是一张短短的留言,上面的字迹很潦草:
“你看到这东西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别伤心。今早你出去的时候我知道,去干什么我也猜得到,对此我只能说谢谢。可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我真的,已经放下了。”
“现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心中没有仇恨,没有怨念,也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有的,只是对你满满的牵挂。从当初在巨神峰捡到你,我们已经共同度过了八年的时间,这时间对我而言只是一场旅行的长度,可对你而言,却是迄今为止的一辈子。我没能照顾好你,除了没把你饿着冻着,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夸耀一下的。倒是你,一直在照顾我,不知道多少次伤势发作的时候,是你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一直在漫无目的的流浪,如果不是你时常和我说两句话,为我缓解缓解心中的寂寥,可能我根本就挺不过来。”
“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聪明,聪明得有些让人难以接受,这八年来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见证了你的成长,可我知道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快乐,我不明白你为何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个小孩子般的欢笑。但就像你从来没问过我一般,我也从来没问过你。想必是有原因的吧,但请原谅我,没有时间继续见证你今后的辉煌了。也希望你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快乐,起码,多笑一笑。”
“如今我就要离去,可你还很小,有很多东西是你一个人无法面对的。就如昨夜所说,我已为你安排好一切,未来不管如何,先去弗雷尔卓德吧,把我的信给玛芙乐公主看,她会照顾你成人的。当然,你也可以不听从我的安排,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是吃不了什么亏的,一切都由你,我的剑给你了,包裹中的东西也给你了,我在瓦洛兰各处都有些产业有些人脉,统统都留给你吧。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一直在保护你,可又何尝不是在桎梏你,我相信没有了我你会活得更好,相信我,我有种预感,瓦洛兰的未来是你的,而你要做到的,仅仅是别辜负那些对你有所牵挂的人。”
“记住,绝对绝对不要去辜负那些牵挂你的人。”